解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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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F7sc】第七天堂


他被一阵血腥味惊醒。

黑暗中,萨菲罗斯睁开双眼,眼前一幕令他瞳孔骤缩:伴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大量粉色泡沫溢出克劳德的口鼻,一朵血花徐徐绽开在胸膛。温暖的深红色在床单上扎了根,蔓延开,轻轻碰了碰萨菲罗斯手指,旋即渗了下去。

萨菲罗斯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冷酷镇静。

他翻身下床蹿到衣柜边,几下刨掉所有衣物,露出底下的暗格。他带着魔石回来,撕开克劳德的睡衣,粗暴地用被子抹掉血污,惹起一阵颤抖。一道狭细的贯穿伤,皮肉翻卷,已经流不出什么血了。治愈魔法笼罩,柔和的光芒闪烁,映亮了惨淡的面庞。

青年挣扎着痉挛了一下,窒息了。

“克劳德……?”

没有回应。

一瞬的错愕,萨菲罗斯立刻俯下去,托着青年的后颈为他吸出气道中的淤血,同时毫无保留地冲击他的腹部。一下,两下……克劳德猛地咳出凝结的血块,瘫倒在床上,急促且虚弱地喘息着,嘴角又溢出一点污血。

直到此时,萨菲罗斯才听见自己疯狂的心跳。


(*原图作者:里水


克劳德变得很冷。

萨菲罗斯在浴缸里放满热水,把青年放进去,淡红柔柔地荡开。他让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替他搓掉干涸的血渍,在他耳边轻轻喊着名字。这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手指游移,不经意地摸到后背的疤痕,又控制不住地细细摩挲。

只有两人的房间,一道崭新的伤痕。

萨菲罗斯不确定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想,并不会有很多种解释。

他不再思考这个问题,觉得克劳德足够暖和后,抱起来用毛巾裹着迅速擦干。仅有的一张床已经不能用了,只剩下狭窄的沙发。曾经他们也住宽敞的别墅,有许多个房间许多张床,但萨菲罗斯总找不到克劳德藏在哪,不得不换成小小的公寓。其实小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能挤在一起,空气里都是彼此的味道。

克劳德看起只是睡着了,温顺地蜷在毯子里,一种令人舒适的安宁。萨菲罗斯打开空调,在他身旁坐下;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俯下去,屏息聆听,急促且微弱的心跳轻轻擂动。他就这么静静地伏着,似乎觉得这点小动静会趁自己一个不注意消失,必须严加看管。

萨菲罗斯枕着克劳德的心跳,闭上双眼。



他们是从第两百五十年开始同居的。

二分之一的时间作为敌人,三分之一的时间形同陌路,六分之一的时间不远不近,同在一个屋檐下。萨菲罗斯热衷于作为敌人的日子,困惑于形同陌路的日子,然后,不可抑制地沉溺于同居的每一天。有时候,萨菲罗斯觉得这是狡猾的克劳德所布下的陷阱,不然怎么能恰到好处地搔到他心里每一处痒,令他乐此不疲呢?

大部分时候,他们并不会刻意去做什么,没有节日,没有纪念日,日复一日的平淡日常。但有时候克劳德也会突发奇想,星球的最高峰在约顿海姆,第二高峰又在哪儿?他们就任性地关掉农场,放走所有动物,追着风的脚步踏遍雪原荒漠,满世界地去寻找一座第二高的山峰。

但是不知为何,克劳德渐渐话少了,也不爱动了。发现这点的时候,萨菲罗斯捧着他的脸颊左看右看,只看见一双余烬般黯淡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样了?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说点什么。”萨菲罗斯要求道。

“滚你妈的!”克劳德忽然暴跳如雷。

萨菲罗斯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骂,又挨了一顿打。当然,他无所谓地打回去了。事后克劳德蔫了吧唧的,知道错了,结结巴巴地道歉。一遍又一遍地道歉,然后变得更加神经质,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点燃他:散步时松掉的鞋带,雨后玻璃窗上的水渍,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或者其实没有任何理由,仅仅是呼吸这件事就已经令他难以忍受。

人类总是如此善变的生物,看似光鲜亮丽一切总会转瞬崩坏,这一点萨菲罗斯再清楚不过。但是发生在克劳德身上的变化依旧令他非常困扰。有许多个夜晚,萨菲罗斯注视着青年的睡脸,觉得他睡着的时候比醒着要可爱得多,他开始想象他再也无法醒来,一种晦暗的欲求在心底蠢蠢欲动。

然后克劳德睁开眼,萨菲罗斯也不避他,两双会发光的眼睛在黑暗里久久对视。

“你厌倦了吗?”克劳德悄悄问。

“有一点。”萨菲罗斯也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梦境。

“噢,那你快点。”得到回答,克劳德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萨菲罗斯点头,发现他们两人当中,至少有一人希望克劳德就此死去。后来萨菲罗斯才知道,原来克劳德生病了。

因为他空有永恒的生命,却没有一颗永恒的心。



『请对我温柔一点呀。』人类对神祇说,『因为,我是非常软弱的生命。』



熹微晨光从厚布窗帘的缝隙漏进来,一个雾霭朦朦的白日。萨菲罗斯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探手去试克劳德的体温,是温暖的,这个夜晚过去了。克劳德睡眼惺忪地蹭着他的掌心,从鼻腔里哼出黏稠的睡意,萨菲罗斯笑了,觉得自己又爱上了他。

他坐在沙发边沿,半强迫地哄着青年咽下去四片氟西汀,两片奥氮平,然后又放他继续睡。要善后的事很多,萨菲罗斯思考了一会儿,先溜达去了厨房。一份松松软软的黄油牛奶煎蛋,淋在烤吐司上,佐以香肠和小番茄。如果外出途中克劳德起来了,可以垫垫肚子;如果没有,这份刚好归自己,然后再做一份热乎的。

关于被褥的处理,确实有一点麻烦。萨菲罗斯本想烧了完事,但是那会让房间充满烟灰,地板和墙壁也会被熏得油黑。最终他带着垃圾袋折回房间,将染血的被褥撕碎打包成小份,分批次扔下去。



这方法也许不是很妙。沾着露水的清晨带着一点冰凉,当萨菲罗斯第三次提着几个黑色的垃圾袋来到公共弃置区时,撞见一个背着吉他的女孩。女孩莽莽撞撞地踩翻了一个袋子,里头滚出沾血的碎布。她抬头看看萨菲罗斯和他手中的垃圾袋,又低头看看脚边的“证据”,机智地拔腿就跑。

萨菲罗斯愣了一下,追上去。

事后回想,这附近确实有个音乐学院,有时候外出的学生会抄近道从公寓区回宿舍。那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子,有着她的年纪应有的青春俏丽,毋需任何多余的装饰,晚霞粉黛似的双颊洋溢着饱满欲滴的生命力。而萨菲罗斯就像舒伯特歌剧中的魔王,追逐并摧毁一切美好的萌芽,黑暗中老杨树探出恐怖尖锐的枝条,紧紧缠绕住她的手腕。

她有一双湖绿色的眼睛,孔雀石的玫瑰盛开在她的瞳仁里。

而萨菲罗斯知道,一个过去的幽灵回来了。



爱丽丝背着吉他,戒备地跟在萨菲罗斯身后,握紧手机,时刻准备按下一键报警。萨菲罗斯并不在意这点小心思,领着女孩从电梯回到六楼,并叮嘱进门后尽量保持安静。对此,她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最先注意到的是食物的香味,爱丽丝动了动鼻子,这里比她想象中要温暖,空气里充盈着慵懒的舒适感。她走过软绒绒的地毯,弯下腰,好奇地打量那只蔫蔫的病猫子。

“他生病了,有时候会伤害自己。”萨菲罗斯轻声说。

爱丽丝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轻手轻脚地去搜寻可能存在的尸体与谋杀。她就是这样的。每个叫爱丽丝的女孩都有着过分的好奇心与责任感,总有一天会钻进兔子洞里,用火烈鸟伪装的槌球棒把红皇后的脑袋敲得咚咚响。

萨菲罗斯揭开一角窗帘,擦掉玻璃上的水雾,往外看去。灰色的沥青路面被晨雾染成了湿漉漉的深褐色,风铃木枝头的黄花沉甸甸,春树上长出了秋天。花瓣扑簌簌地飘落,缀满了整个街道,越铺越高,最后埋住了这个世界。



克劳德曾经在这样一个落满了花的春天看电视。

他大半夜的睡不着,光着脚坐在客厅的地上,满地的报纸散落着,一半平平整整,一半皱成了团,还有一张盖在头顶上。也许是因为这样一种想法:黑夜是幽灵的世界,但是只要待在人造光源的领地里,他们就无法接近。

萨菲罗斯在他旁边坐下,看着满屏幕的雪花,刺拉作响。

“你在看什么?”

“看电视。”

这么说似乎也没有问题。萨菲罗斯把外套给他披上,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肚皮上,还在想脚该怎么办,克劳德就靠了过来,脚趾搔着萨菲罗斯的脚后跟,期期艾艾。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嗯。”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你说。”

“这个世界是重复的。”

起因是这样的。克劳德在看一个动画片,忽然产生了某种既视感,小时候他也看过的。当然,电视节目可以录下来重复播放。为了验证这个激动人心的猜想,他又开始仔仔细细地研读报纸,新闻总该是每天新发生的:石油战争,魔晄战争,土豆战争……不都是一回事吗?

嗨呀!新闻也重复发生了!

一切都是重复的,人们用一辈子的时间呼吸,行走,死亡,重复着没有任何区别的轮回。既然如此,看着不断重复的电视节目,与看着满屏幕的雪花闪烁,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们的世界是一个幻觉。”克劳德确信了,“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一声玻璃碎裂的声音。

萨菲罗斯回头,看见克劳德暴怒地嘶着气,抓起又一个杯子朝爱丽丝砸去,撞在墙上碎成了几瓣,清水像蜿蜒的伤口一样往下渗着。爱丽丝像只机灵的鼹鼠,预判着每一次攻击的落点,抿紧嘴唇,不慌不乱。

“嘘——”

在事态升级以前,萨菲罗斯从后边勒住克劳德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安抚,又用眼神示意爱丽丝离开。荒诞像泥浆似的,从地毯上冒出来,从一切有形之物的孔隙里溢出来,令萨菲罗斯产生了一种倒错感:克劳德才是那个试图破坏一切的人,而自己成为了英雄。

最后,萨菲罗斯用魔石让他安静下来。



爱丽丝站在楼下,仰望那个黑黢黢的小窗户。黄花风铃沾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令萨菲罗斯想起一本以孤独为名的书。在那本书里,有无数个人名为何塞,名为阿尔卡蒂奥,名为奥雷里亚诺。他们生存,他们死亡,一代又一代不断地轮回。所有的故事在发生以前,都以某种形式存在过,并终将以另一种形式重演。




“克劳德——快出来呀——” 爱丽丝在公寓底下放声大喊,“我写了首新歌——”

已经有一些住户探出了头,瞧瞧这个热情奔放的姑娘。她用胶带把拾音器缠在吉他上,另一头接上了音箱。夏天的蚊子令她相当烦恼,只得一边跺脚一边打节拍。现在她相信没有凶杀案了,却有了另一个全新的目标。

琴弦拨动,她开始为克劳德歌唱,唱一首关于过去的歌。

朱农是著名的艺术之都,但一百五十年前,这里还是个伤痕累累的军港。炮弹如雨倾泻,几乎摧毁了一切文明的瑰宝。人们活在防空警报的节拍器声中,滴答,滴答,昼夜不断;活在每天仅有的一百克黑面包中,形销骨立,纷纷死去。

夜幕降临,为了躲避空袭,整座城市没有一丝光线。虚弱的音乐家坐在广场前,琴弓松松地搭在琴弦上,试探地拉出一个滑音,乐声便如泉水般涌了出来。饥肠辘辘的人们汇聚在广场,藏在黑暗里,藏在硝烟味里,屏息聆听。

他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死亡,只记得春天的白桦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温暖的光斑轻轻摇曳,眼中柔软与热忱闪烁。希望沿着命运的脉络在土地上延展,钢铁的废墟上开出了一朵花,花下有人相遇,有人相爱。


(*原图作者:克利娅

五十年前他们相遇在朱农的海湾。

一个从北往南,一个由南向北,走在海浪与沙滩的交界线上,仿佛为了验证盖亚是个球似的,远远地看见了彼此。咸涩的海风鼓动,潮水泡沫没过他们停驻的靴子,离开时留下一个红色的塑料哨子。萨菲罗斯低头,漫不经心地想,海浪总是把奇怪的东西送上岸,抬头便看见奇怪的恐慌蔓延在青年眼中。

这是两百五十年来头一次,克劳德主动走向萨菲罗斯,弯腰捡起那枚小小的哨子。他把它塞进嘴里,尝到了海水的苦味,奋力吹起来。游客们发出惊叹,一群海豚浮上海面起起伏伏,泛起白色波涛。

克劳德怔怔地看着海豚将游客抛上半空嬉戏。百年过去了,在这里的已经不是当初那群海豚,但它们还是遵循着本能溯游归来,回归诞生与死亡之地。那么自己呢?自己应该回到哪里去?他与萨菲罗斯对上视线,动了动嘴唇,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那天夜里,萨菲罗斯在一个露天小酒馆坐下,棚顶在灯光的映照中呈现出陈旧的老黄色,吟游诗人弹着鲁特琴哼着悠闲的歌。指腹摩挲酒杯边沿,玻璃折射出柔和的光泽,萨菲罗斯看见克劳德站在阴晦的深蓝色阴影中,形单影只如孤狼。

他不想靠近萨菲罗斯,但是,他也没有办法远离萨菲罗斯。

因为他实在太孤独了。

萨菲罗斯弯起嘴角,想嘲笑他,刺痛他;但是不知怎的,却不由自主地向他伸出手。不要再摆出那副软弱的表情,看上去仿佛在说“救救我吧,无论谁都可以”。作为人类有着这样致命的缺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所以我会原谅你的。

“过来吧。”

克劳德看起来非常吃惊。也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呆傻,也许是这个夜晚过于慵懒,萨菲罗斯无法抑制地笑了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情绪泛滥在心头。

“过来吧。”他再次说道,“来到我身边。”



一曲终了,爱丽丝鞠躬,整座公寓为她喝彩,花朵如雨纷纷扬扬。她笑眯眯地抬头,没见到那个人也不气馁,拾起一支百合便哒哒跑上楼,砰砰敲门直到萨菲罗斯不得不敞开门,让她一个弯腰从咯吱窝底下溜进去。克劳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悄悄捏紧了杯子,不说话。

爱丽丝看看电视,又看看他,径自把花插在了盛柠檬水的大玻璃瓶里,挡住了望向黢黑屏幕的视线。

“要照顾好它哦,下一次给你带新的。”

“……”

这只是一点小小的变化。变化,这是一个萨菲罗斯捉摸不透的词语。但他似乎看见了不久的将来,窗台上摆满水培的风信子,绿萝垂下长长的藤蔓,遍地的卡萨布兰卡织就一张花毯。

他送爱丽丝到电梯间,在少女的目瞪口呆中打开钱夹,取出厚厚一沓现金。“你唱得很好,希望你能以一周三次的频率继续来唱。”见对方没有接,他稍加思索,又添上一张黑卡,“密码是卡号末六位。”

在萨菲罗斯失败的社会化尝试中,克劳德至少教会了他一个真理:绝大部分问题都可以用钱解决,如果不能,就用更多的钱。

“你这人真奇怪啊,”爱丽丝大大方方从中抽走300Gil,“该不会是外星人伪装的吧?”

萨菲罗斯不置可否,目送爱丽丝直至电梯门合上。当他回到公寓时,恰看见克劳德静静地阖着眼,鼻尖蹭在了花瓣上。

简直像猫一样。



探究萨菲罗斯与猫的异同,曾经是克劳德的一个课题。

萨菲罗斯觉得自己与猫并没有相似之处,克劳德说不,你就是猫。他说这话的时候,他们的猫跳上桌,尾巴妖娆地卷动,小爪子贱贱地把魔石拨了下去,吓了一跳,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去拨另一颗。此外,这只名为凯特西的奶牛猫还干过诸如此类的事:把屎拉在床中央,并留下小爪印作为证据;把每一袋泡面都咬穿一个洞,并且藏到自己的麦垛里……

最重要的是,凯特西是话痨,每次跟它说话,它就会喵一句回应;但哪怕你不跟它说话,它也会主动蹭过来喵几声。

萨菲罗斯疑心克劳德在明褒暗讽,又觉得他没这个智商。

有一天,克劳德要心血来潮给凯特西捉跳蚤,他们用一个夹子夹住后颈肉放倒它,手指梳理细密的绒毛,拈掉一个又一个黑点。期间克劳德摸到一粒饭粘子,没做多想,随手一扯,凯特西发出一声惨叫,狂躁地甩开夹子逃走了。

“你拽它奶头干什么?”

“……公的也有奶头?”

“难道你没有吗?”

克劳德被这振聋发聩的反问噎住了,半晌,呆呆地噢了声,起身回去干活,却被萨菲罗斯一把抓住,两人齐齐跌进麦秸堆里,怪扎人的。萨菲罗斯确实是只猫,他矜持地、试探地嗅着自己的猎物,晒化掉的太阳味扑面而来。

“我们来确认一下。”他舔了舔嘴唇,俯下去,“到底有没有。”

克劳德微微眯眼,发烫的阳光在瞳孔中灼出一圈又一圈光晕,渐渐地融化了。



凯特西在一个雨夜悄无声息地离开,但是在另一个雨夜,爱丽丝抱来一只还没睁眼的橘猫。她在经过绿化带时听见了声音,踮着脚尖往护栏望去,声音消失了;她往地铁走去,凄惨的猫叫一声接着一声,催促她走了回头路。于是她撸起裙子,翻越栏杆,抓出一只湿漉漉的小奶猫。

“我也不晓得,原来室友有恐毛症。”她抱着纸箱子,有一点忧愁,有一点期盼,“这里有奶粉、针管、毛巾……能不能在你们这寄养几天?等找到了合适的领养人,就送出去。”

萨菲罗斯低头看猫,个子挺小,肚子很大,脏得浑身都是跳蚤。他开始在心里评估幼猫的日龄,可能带来的麻烦,以及拒绝爱丽丝的后果。萨菲罗斯既没有“同理心”这种特质,也无法产生“怜悯”的情绪,他完全无法理解:每天都有无数生命死去,有何必要刻意挑选出一部分并区别对待?

他随意拨弄了一下奶猫,小家伙慌不迭地凑过来嘬手指,粉色的小舌头一舔一舔。就在这个瞬间,萨菲罗斯心里忽然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驱使他接下箱子。爱丽丝发出小小的欢呼,说要给演唱费打折,萨菲罗斯摇头。

“没什么。”他不确定地说,讶异于自己的决定,“一只也是养,两只也是养。”

也许那时候萨菲罗斯只是在想,如此脆弱的生命,却依旧挣扎着活下去,像极了多年以前的克劳德。




究竟是谁在试图杀死克劳德?

这个问题困扰了萨菲罗斯很久。首先没法排除自己的嫌疑,他实在太了解自己的本性,因为厌倦这样的生活而潜意识下手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也不能说克劳德是清白的,谁晓得他那颗坏掉的脑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那天萨菲罗斯仔细检查了他们的武器,正宗光洁如新,不见一点血迹;甚至没有清洗的痕迹,轻抚刀身仍能触碰到石蜡油轻微的黏腻。

所有证据指向这样一个事实:伤口是凭空出现的。



“你昨晚又流血了。”

“噢,好吧。”

萨菲罗斯在克劳德面前摆上碟子,在猫面前摆上食盆;给克劳德掰了半只烤鸡,给猫开了一个罐头。凯特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吃得面露凶相,一副很香的样子,但是克劳德却迟迟没有动作。

“或者……我可以睡在浴缸里?”他犹豫了一会儿,想到一个绝佳办法,“至少床单安全了。”

睡在浴缸里。萨菲罗斯想起米莱斯画展上的《奥菲利亚》,少女溺亡在一汪静谧的绿水中,半阖双眼,被形容为“空洞中的唯美”。但是萨菲罗斯只记得扫描二维码后弹出来的那段简介,米莱斯邀请西黛尔做他的模特,睡在浴缸里作浮尸状,睡出了肺炎。

“现在是冬天。”萨菲罗斯想都没想否决了。一个蠢透了的故事。

克劳德嘴唇嗡动了一下,抓皱了裤子,忽然向前倾斜。他握紧萨菲罗斯的手,餐刀在他们之间泛着冷硬的光泽,倒映出彼此毫无温度的眼睛。

“杀死我吧。”他压低声音,急切地恳求。

“你今天没吃药?”萨菲罗斯抽回手,觉得这很好笑,“坐下。我给你拿药。”

“我不想继续了。”

“你现在脑子不清醒。我不跟不清醒的人讨论问题。”

“我说,我不想继续了!”

克劳德猛地掀飞了餐桌,食物像一幅抽象画似的涂在墙上,裹着酱料汁水慢慢淌下来。萨菲罗斯见怪不怪地坐着,微微皱眉,想着墙又要重刷的事。一瞬间青年脸上闪过懊悔,却很快被扭曲覆盖。他开始控制不住表情,咬肌紧绷,哧哧喘气,压抑在心里的狂躁忽的急遽膨胀,马上就要炸出来,炸得所有人粉身碎骨。

“萨菲罗斯我——”

青年颤了一下,凯特西蹭过来,蓬松的大尾巴勾绕着他的小腿。像是见到什么残暴魔兽似的,克劳德发出一阵畏惧的惨叫,抓起猫狠狠地砸了出去——!

萨菲罗斯下意识一个护盾魔法甩过去,回头便看见克劳德撞破了窗户,像一只没有翅膀的鸟,直直坠向大地的怀抱。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爱丽丝握紧马克杯,巧克力冒着徐徐热气,“在一个非常普通的日子,毫无征兆地从学校图书馆顶楼一跃而下,撞在了广场的花岗岩上。”

时至今日,爱丽丝对这件事都没有什么真实感。一切发生得过于突兀,等回过神的时候,只记得一辆安静的警车停在宿舍区,几名学生帮忙把死者的物品装进箱子里,交给茫然无措的家长。还有一封遗书。

遗书内容非常简短:生命的存在不具有意义

当我们谈论意义时,首先要定义它的概念:主体A对客体B产生了影响,其中,A与B都是生命或生命体的集合,这就是主体A的意义所在。譬如,一名英雄拯救了世界,一群科学家推动了文明的进程,往往会被视作拥有宏大的意义。也即是说,只有当客体B存在时,主体A才会拥有意义。

那么,如果客体B不存在呢?

从短期来看,A可以对B1产生影响,也可以对B1的后裔B2产生影响……但是当视角放宽到整个宇宙时,生命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偶然,它从熵涨落的概率与偶然中诞生,也终将随着无限的时间湮灭。归根到底,我们活在别人的视线中;如果客体B注定消亡,那么A的存在,也不过是短暂而无用的幻觉。

所有的意义终将不复存在。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非常聪明,想的都是我们难以理解的事。”爱丽丝在白雾朦胧的窗户上画出一个笑脸,又慢慢点出两滴眼泪。“Emoji中有一个名为‘笑哭’表情,通常情况下我们都拿它当‘笑’来用,对吧?但是老一辈的人不知道,他们看见眼泪就以为这是‘哭泣’。那天,他的父母在班级群里发了无数个‘笑哭’。”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他的观点,但是,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一个个‘笑哭’,也无法忘记那些眼泪。”



克劳德跌跌撞撞往前跑,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刺得他眼泪鼻涕直淌,眼前一片模糊。六层的高度不足以杀死他,仅带来轻微的骨裂,趟进雪里不久后也就不痛了。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但是他不能停下来,一点也不能,一旦放慢脚步就要被可怕的窒息感追上。他追着漫天雪花,幻想春天到来时和它们一起融化,阳光下水洼闪着微光,蒸发殆尽。

如果打从一开始没存在过就好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有什么地方坏掉了,也许是某个零件,也许是全部,像锈迹斑斑的机器般发出刺耳的尖叫。他绝望地试图抓住什么,在谎言与虚假的幻觉中生存下去。但是不行,真的不行,他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他只想永远地停止这叫人发狂的思考。

人类是一种过于软弱的生命,如果找不到意义就无法生存下去。

但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



克劳德停下脚步,道路尽头一盏路灯亮起,萨菲罗斯落了满肩的雪。

“你这也太能跑了。”这是萨菲罗斯的第一句话。

『重组』让他们一次又一次走向彼此,无论历经多少伤害、痛楚、绝望。

“你没穿鞋。”这是萨菲罗斯的第二句话。

说完萨菲罗斯率先笑了。他没想到会是这句话。不过其实就应该这样。

克劳德逃走的时候留下一室狼藉,风雪卷进房间,到处都变得湿答答;凯特西吓得缩到床底下,还在那儿撒了一泡尿,猫尿味骚得要死。萨菲罗斯面无表情地坐在客厅中央,吊灯轻轻晃动,尿骚味、残羹味、潮霉味……混合成一种腐烂的味道,就和克劳德一样,像个烂透的苹果。萨菲罗斯感到一阵厌倦,他不想管了。归根到底,烂掉的克劳德不再是克劳德,到底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然后他忽然想起,青年逃走时似乎光着脚。

现在,萨菲罗斯盯着克劳德,看见对方两脚踩在雪地里冻得惨白。他放下手提袋,拿出一双雪地靴,还有一件羊绒大衣,这样待会他们就能够一起走回去。

克劳德倒退半步,“对不起……”

“我不是来听对不起的。”萨菲罗斯皱眉,“先把鞋穿上。”

克劳德摇头。萨菲罗斯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后缩一步。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一些支离破碎的词语蹦出来,凌乱杂散,听不出什么意思。萨菲罗斯不想太过紧逼,就停下来,等他说完。

克劳德忽然安静下来,愣愣地看着这样的萨菲罗斯。三个多世纪过去了,时间没有在这个人身上留下一点痕迹,凌厉的眉眼,冷峻的五官,透着股锐不可当的戾气。克劳德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瘦骨嶙峋得近乎畸形的手。有好几次他不经意间抬头看镜子,眼眶深陷,皮肤松松垮垮地挂在脸上,颓废得好似一个鬼,于是他就不再看镜子了。

萨菲罗斯是如此完美,意识到这一点时,绝望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我真的、不行了……为什么你就是不能放过我……?”

“我难受啊……我真的好难受啊……”

“要是那时候……被你杀死……该多好……?”

在萨菲罗斯错愕的目光中,克劳德胸前慢慢沁出一团血花,像一轮鲜红的死日,慢慢往下渗滴。他浑然不觉地向萨菲罗斯控诉,牙齿和嘴唇都被染成了粘稠的红色,沿着下巴肆意流淌。

如果那时被萨菲罗斯杀死就好了。每天,每天,克劳德都在这样想。他仍记得那时的痛楚,钢铁的冰冷渗进五脏六腑,生命在麻木中迅速流逝。那是他毫无意义的一生中,最接近死亡的瞬间,现在看来却如此美好。

克劳德摇晃了一下,脱力地向后倒去。

他在幻想死亡,所以死亡反映在了身体上。萨菲罗斯忽然明白了。实际上,杰诺娃是一种物质因子,它仰赖强大的精神力组合成生命体,这也正是萨菲罗斯能无数次从生命之流归来的原因。

他们是精神生物,思想才是他们的本质。

萨菲罗斯跪在克劳德身旁,捧住他的双颊,强迫涣散的双眼注视自己。“停下!”在强硬的命令下,青年瞳孔颤动,一瞬间缩成狭细的竖瞳,“你睡一会。”

“萨菲罗斯……”克劳德痛苦地挣扎起来,“我不能……”混乱中,他在萨菲罗斯的手背上抓出一道又一道血痕,“不能再……”

“我需要你。”萨菲罗斯说。

克劳德睁大了双眼。

萨菲罗斯抿紧嘴唇。他明明很擅长用言语动摇这个人,此刻却只是俯下去,额头抵着额头,望进那双狂乱的、病态的眼睛,然后轻柔地碰了碰沾血的嘴唇。



“我无法忘记那些眼泪。”爱丽丝说,“那一刻我觉得,他们的眼泪就是意义所在。”

“也许生命确实是昙花一现的偶然,就像是肥皂水吹出来的泡,在阳光下轻飘飘地就碎了。但是在消逝之前,那些绚烂的色彩、孩子们的欢笑,都是真实存在的。你不能因为它终将消失,就认为它毫无意义。我们存在于此,我们观察并歌颂这个世界,我们创造音乐、美术、文学……然后我们相遇,我们相爱。”

“呼吸、行走、思考,诞生于偶然的每一天,都是最为美妙的奇迹。”



而克劳德的存在,就是萨菲罗斯的奇迹。

很多时候他确实觉得克劳德变成了一个负担,带来的麻烦远比乐趣多;但是一想到会失去他,于是那些负担也就无足轻重了。人类确实是一种充满缺陷的生物,他们无知、浅薄、脆弱;但是如今,一直被萨菲罗斯所厌弃的缺陷的人性,也要学着好好呵护了。

因为,他们用了三百年的时间融入彼此的生命,再也无法分开。

“我需要你。”萨菲罗斯虔诚地亲吻克劳德的额头,拥紧了他,“所以,我们再试试。”



我们再试试。




春天与黄花一并到来的时候,爱丽丝向萨菲罗斯展示了她最近想到的一个“水槽理论”:人的心像一个水槽,不断地从外界获取水分,却也不断地流失水分。有的人非常坚强,所以他们的心漏得比较慢,甚至可以将富余的水分给别人;有的人的心千疮百孔,所以无论如何也难以填满内心,只能绝望地不断去索取更多。但是无论如何,如果不能从外界得到足够的输入,总有一天会不可避免地迈向干涸。

她建议萨菲罗斯多带克劳德出来接触外界,而在那之后不久,萨菲罗斯送给她一把吉他。

“马丁D200。”爱丽丝爱不释手地抚摸琴箱,轻轻拨动琴弦。

“我不懂乐器,随便挑了店里最贵的一把,你喜欢的话再好不过。”萨菲罗斯耸肩。

“这太贵重了……”爱丽丝摇头。

“我们决定开个店。”克劳德说,“希望你能来驻唱。”

爱丽丝惊愕地抬头,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克劳德说话。比想象中要青涩许多。像是邻居家的小男孩,当你邀请他来家里玩,见到自家母亲时,他会羞涩地说上一声阿姨好。此时,克劳德穿着柔软的睡衣,披着一件淡黄色的线衫,神色柔和。

“噢……噢,是什么店呢?”

克劳德笑了。他的笑容是如此美好,以致爱丽丝想,总有一天要为这个笑容写一首歌,以克劳德的微笑命名。




“第七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