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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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F7sc】Dissoci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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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


哈玛是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岛,群岛之一,不大有游客光临。但是诚如其名“温暖”,低纬度的阳光直射以及洋流带来的潮气使得这里四季宜人,常年处于一种暧昧而舒适的春风中。如果能够俯瞰,会发现哈玛是胖墩墩的弦月形,一条笔直的公路竖着贯穿了岛屿,一侧是隆起的生长着茂密植被的小山坡,另一侧是充满了黑色鹅卵石和贝壳的浅滩;潮起潮落时,海浪拍打并不会带起浮沫,而是干净清澈地与海岸线交融在一起。从浅滩的碧蓝至深海的湛蓝,海水折射出绚烂而梦幻的色彩。

驾车从岛的一端到另一端,拢共半小时,途中能看到零零散散的房子和美丽的南国花园,艳丽的花朵经年累月热烈地绽放。在哈玛这种小地方,车并不是必需品;但是考虑到这里的住户——大部分都是退休老人,来到温暖的地方疗养他们疼痛的关节和疲惫的心灵——每家每户都有车库,也就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哈玛距离主群岛太远,因此海底电缆并没有拉过来,供电主要还是靠小小的魔晄发电站;由于飓风的偶尔光顾,电网也并不怎么稳定,大部分人家里还是自备了简易发电机。岛上有天然的淡水来源,但食物供给还是靠一周一次的环群岛货轮运输;当然,一天还是有一艘小小的轮渡往返与哈玛与主岛间,早上离开,晚上归来,想补充点什么也并不困难。

剩下的时间,就是纯粹的悠闲度日了。


萨穆亚•哈克那今天在哈玛度过了65岁的生日。他邀请了岛上的一些朋友,在院子里开了一场小小的烧烤宴会。留声机的音量被调至最大,老头子和老太太,慢悠悠地跳着华尔兹,欢声笑语一片。当一切结束后,萨穆亚少有地偷了个懒,没有马上收拾盘子烤架,而是坐在院子,看落日坠入海平线的那头,红光烧透了半边天空。

他没有等到女儿或者前妻的电话,人都散去的时候,才想起这件事。

也正是在这时,那架印着神罗电力的直升机,趁着尚未完全消逝的日光,突兀地、猥琐地降落在了萨穆亚家……隔壁。

这可真是稀奇,晚上搬家?

他决定和新邻居打个招呼。


想好的招呼词一句也没说出来,萨穆亚捏着帽子,摸摸已经谢顶谢得差不多的脑袋,旋翼刮起的强风让仅剩的几根头发好笑地飞舞起来。高大的银发男人——以萨穆亚的年纪来说,更愿意称呼他为男孩——目不斜视地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跟在后头的西装革履的青年快步向前,为他打开房子的门。

萨穆亚年纪大了,风浪见得多了,本不该大惊小怪。但是匆匆一瞥看清青年怀抱的金发女孩时,依旧忍不住屏住呼吸,心尖颤动了一下。

她真的非常美丽。

同时也异常脆弱。

即使在直升机的轰鸣中,依旧紧闭双眼,灰败的皮肤贴在颧骨上,冷汗湿透了金发。青年在等待开门的过程中,低头爱怜地亲了亲她毫无血色的嘴唇,这使得她陷进他的怀里,小小的身影几乎看不见了。

萨穆亚的眼眶湿润了。在他沉稳敦厚的外表下,凄艳唯美的爱情故事正在脑海中策马奔腾:女孩与男孩坠入爱河,却因阶级的鸿沟几度分分合合,正当他们携手跨越无数障碍(包括但不限于车祸、失忆、三角关系)之际,绝症的不幸忽然降临。之后陆续经历了一系列谎言、出逃、时隔数月的偶然相遇、真相揭露、幡然悔悟……最终,他们选择了哈玛这个疗养胜地,悲伤而幸福地度过这最后的时间……

“不好意思,”另一个扛着行李的青年礼貌地打断了他的妄想,“请问能否稍微让一下?”

“哦、哦。”萨穆亚下意识让开道路,“我很抱歉。”他鼻子一阵酸涩,忍不住抹了把眼泪,“真的非常抱歉。”

“?”青年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嘿!伊斯拉!你先去给他们把床铺了!里头都是灰,拿掉罩子的时候小心点。”另一个青年小跑回来,终结了可以预见的尴尬。他看起来就是那种爽朗而热情的年轻人,笑容里是满满的诚恳。“您是附近的居民吧?这个时间来真是打扰了,我们是神罗电力。”黑底红字的卡片透着精致的高档感。傍晚光线不太好,萨穆亚凑得很近,才看清上头的小字。

皮冯• 诺曼底/塔克斯主管

神罗电力有限公司

电话:0081-8072xxxx32

传真:0081-xxxxxxxxxx

致力于人类福祉•欢迎与我们联系`

“萨穆亚•哈克那。如你所见,不值一提的老头子。”萨穆亚小心地把名片放进胸前的口袋,忍不住称赞道,“真了不起啊,这么年轻就当上了部门主管。”

“嗨,哪的事,也就是个打杂的。没看我们还得搬行李吗?”皮冯略为不好意思地笑笑,与其说是个主管,更像一名普通的大男孩,“萨菲罗斯先生和克劳迪娅小姐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也许会给您添上不少麻烦,就请您多多关照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随时可以拨打这上面的号码,二十四小时畅通!”

“萨菲罗斯先生是你们的……”

“老板的朋友。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不用‘先生’或‘小姐’,我想他们会高兴的。”皮冯耸肩,语焉不详地带过,忽然啪的一声拍上自己的脸,“蚊子都出来了,您要不要去里面坐一会?虽然眼下没什么可招待的。”

“真是太巧了,我那里还有不少果汁和蛋糕亟待消耗。”

萨穆亚转身,示意皮冯不必跟过来。没人打理的花园里长满了烦人的鬼针草,小小的种子会勾在青年昂贵的西装裤上。但是皮冯坚持不该让老人搬东西,无所谓地踏进了锯齿丛生的杂草中。萨穆亚很快意识到,如果说皮冯有哪一点适合他现在的职位的话,那就是过人的亲和力。


“你们准备了手套吗?”从冰箱里拿出果汁和冰块,萨穆亚忽然想起来,“如果要处理那些鬼针草,需要特别一点的手套。”皮冯摇头,于是萨穆亚又去地下室翻工具箱,带了一副加厚的工作手套上来。


夜色降临仿佛只在一瞬,回去的路上已经漆黑得不见五指了。萨穆亚举着手电筒,稳稳地照在皮冯前进的道路上,而后者正稳稳地托着蛋糕和果汁,每一步都踩起几只飞蹿的蚂蚱。

萨穆亚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疑问,“克劳迪娅小姐……是不是不太舒服?”

“呃,这么说好像也没错……?”皮冯一愣,马上意识到萨穆亚在想什么,微微一笑,“别担心,不是您想的那样,她的身体非常健康。也许比任何人都健康。”

“但是她看起来……”

皮冯推开虚掩的门,正欲解释什么,刺耳的呕吐声忽然打断了他们的交谈。皮冯向老人投以歉意的眼神,把食物放在尚未拆开的行李箱上,迅速翻找到小药瓶拿去厕所。萨穆亚无所事事地打量尚且空荡荡的客厅,没有主人的允许,他也不便随意离开。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拆开的纸箱上,里头的书被取出来,摞成了一小堆。

《二十四个比利》

更加撕心裂肺的呕吐声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呜咽,还有柔和的低声安慰相伴。萨穆亚的心揪了起来,不再关注那些读物,快步跟过去看看情况。


一股酸臭味弥漫开。

克劳迪娅抱着马桶,不停地颤抖,时不时痉挛着缩成一小团。萨菲罗斯跪在她身边,一遍又一遍耐心地抚摸她的脊背,时不时把她散开的鬓发拢回耳后,然后凑过去用鼻尖磨蹭她的脸颊,在她的耳边低语着什么。

一面尚未装好的落地镜靠在墙上,从倒影中,萨穆亚看见克劳迪娅如海般湛蓝的双眼,盈满了痛苦和委屈的泪水。

直到连黄色的胆汁都呕干净,她虚脱地栽进萨菲罗斯怀中,弄脏了他干净的T恤。萨菲罗斯拧开纯净水瓶,细心地替她擦洗嘴角,又半强迫地帮她漱干净口。对皮冯递过去的药瓶摇摇头,他再次抱起克劳迪娅,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全程萨菲罗斯都没有对萨穆亚的存在有任何表示。萨穆亚能够理解,他来的确实不是时候,其他任何人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都是一样的结果,因为此刻萨菲罗斯的眼中只有克劳迪娅。这让萨穆亚想起多年以前,当妻子还不是前妻,爱情的结晶正在孕育的时候的事。然后他恍然大悟。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和颜悦色地拍拍皮冯的肩膀,“原来如此。”

年轻人微笑着点头。


“她怀孕了。”

“她晕机了。”


萨穆亚发现自己真的与时代脱节了,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皮冯竟然吓得贴到了墙上,而自己还能如此平静地思索,晕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克劳迪娅是一朵美丽的花,为萨穆亚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注入了生命的气息。


萨穆亚在停留在二楼的时间增加了。

作为一名观鸟爱好者,萨穆亚收藏了一些包括军用品在内的望远镜,其中一架铝镁合金的8~24x50mm单筒镜常年放置在靠海房间的三脚架上,但是现在,它们被挪到临近隔壁房屋的一侧,怀着一种纯粹的好奇,悄悄注视新邻居的生活。


自称打杂的塔克斯当天就搭直升机离开了,留下萨菲罗斯与克劳迪娅过他们的二人世界。一开始的时候,萨穆亚以为这两个年轻人没什么准备,他已经做好了随时提供帮助的预期;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在独立生活这件事上适应良好。

头一个星期,萨菲罗斯总是趁着清爽的晨曦驱车离开去采购。薄雾在淡紫色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美感,睡眼惺忪的克劳迪娅懒懒地绾着金发跟出门,踮起脚尖,在弯下腰的萨菲罗斯嘴唇上留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而萨菲罗斯偶尔会突然抱起她加深这个吻,拖鞋在袭击中掉到地上,光洁的脚丫晃荡在空中。看上这么几回,萨穆亚沉寂已久的少女心简直要爆炸,连人都变得年轻了几岁。

一个回笼觉过后,大概在九点左右,克劳迪娅会穿着稍显肥大的背带裤,脚蹬黑色大胶靴,头顶一盏大草帽,在阳光还不是很烈的时候开始拔草。随着时间推移,汗水慢慢浸湿亚麻衫的后背和腋下,然后她会粗鲁地用袖子抹掉满脸的汗,摘掉草帽,一边扇风一边呼吸草汁的清香,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

拔草时间并不是固定的,有时候她也会整日不出门。但是当霞光染红天际、越野车的引擎惊起大片飞鸟时,她会衣衫不整地蹿出门,脸上还印着枕头留下的红痕。于是萨穆亚知道,她只是单纯地睡过头了。

也许不仅仅是贪睡,但这个时候,萨穆亚会礼貌地离开镜头,不去看吊带睡裙遮掩不住的那些痕迹。


平心而论,萨穆亚认为这种家务分配方式是极不合理的,男女平等是一回事,把全部的重活丢给可爱的女士是另一回事。但是转念一想,更有可能是克劳迪娅热衷园艺,否则以他们的家境,雇个园丁只需要一通电话。他现在还记得神罗电力的空投,总是半夜鬼鬼祟祟地到来,又鬼鬼祟祟地溜走,生怕被两个人捉个现行似的。

而且诚恳地说,每天能长时间欣赏这样一朵美丽的花,着实令人身心愉悦。


变故发生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一声惊叫划破了闲适的宁静。萨穆亚冲到窗边,发现一头野牛闯进了克劳迪娅的花园——海浪总是把奇怪的东西冲到岛上——而这该死的时候萨菲罗斯不在!

“到屋子里去!”

双管猎枪已经架在窗台上,扣动扳机前萨穆亚忽然想起里头装的是霰弹,不由得啐了一声往楼下跑。他希望自己跑得足够快,在牛角顶穿她的肚子前,在牛蹄踏过她的头颅前。他在内心一遍又一遍地祈祷,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野牛发出暴怒的咆哮,萨穆亚举起枪——

“不关我的事!”克劳迪娅惊慌失措地大叫,比预想中更为沙哑低沉的声音,“是它先动手的!”

“?”

克劳迪娅握着牛角,一边看着老人,一边谨慎地、慢慢地把牛头往下按。萨穆亚能够清晰地看到遒劲的肌肉在油光水亮的皮毛下滚动,血管暴起,蹄子一下又一下在土地里撅出深深的凹痕。但是它跪下了,与此同时萨穆亚也目瞪口呆地垂下枪口,看着克劳迪娅轻松写意地把牛头按进地里,直到它停止挣扎。

也正是这时萨穆亚才注意到,克劳迪娅和娇小这个词没有任何关系,她至少有一米七,比已经开始长缩了的自己还有高上一个头。之所以产生那种错误的印象,完全是萨菲罗斯太过高大的缘故。

“那个……”

“我没用力,它不会受伤的,我向您保证!”

“你……”

“我不会赔钱的。这不是我的错!”

“它不是我的牛……”

“噢。”克劳迪娅若有所思地笑了。

这个笑容就很有灵气,但是一想到它的主人正在做什么,萨穆亚不得不咽了口唾沫,一句“你还好吗?”也问不出口了。

“它有主人吗?”宝石蓝的眼睛期盼地看向他,“我的意思是,我该怎么处理它?”

“我想应该没有。”

一声小小的欢呼,如果她用这副表情恳求什么,恐怕没有人能拒绝。“那您能帮我按一会吗?”

“……我很遗憾不能。”尤其在公牛瞪着大眼珠子,阴黢黢地翻白眼的时候。他难以想象,究竟是怎样健硕的人才能把它牢牢摁进地里,更何况克劳迪娅给他的初印象甚至有些……柔弱。“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请帮我去厨房拿把刀吧,就在一楼。啊,还有桌布,真是太感谢了!”


克劳迪娅否决了给它一枪的提议,因为霰弹会散落在组织中,那就难以食用了。“一发霰弹至少能产生三百多枚碎片,会硌到牙的!”这是她的原话。萨穆亚不想知道她是如何得知这个事实的。稳稳地把刀刺进牛颈椎后,一点血污迅速扩散,僵直了不到十秒,它的身躯便瘫软下来。精准的延髓破坏。然后是放血,当血渗进土壤时,萨穆亚脑海中冒出的头一个想法,竟然是这上面开出的花一定会比其他地方更为美丽。

阴翳蒙上无法瞑目的眼珠子,克劳迪娅低头亲吻它,染血的唇角点缀着残忍的天真。

却又充满了野性的美感。

萨穆亚发现自己对这个事实接受良好——克劳迪娅从温室娇花变成野生猪笼草的事实。当克劳迪娅把牛拖上铺开的桌布,哼哧哼哧开始处理时,他觉得自己这样袖手旁观似乎不大合适。于是也找了把刀,学着克劳迪娅的样子给牛剥皮。

“你经常做这些。”萨穆亚处理完一条后腿的跟腱时,女孩已经剥干净了前肢的皮,“还有除草的事,很独特的爱好。为什么不跟萨菲罗斯一起出去逛逛?这附近有很多值得一看的景色,还有其他不同的岛。”

“比起坐车,我宁愿死。”克劳迪娅煞白了脸,一刀破开了牛的胸膛。刀确实很锋利,但是她的力气也确实大。

不过晕车到这种地步还真是罕见。

“有时候女孩子也应该适当撒娇。”他斟酌了一下,对一个并不熟悉的人说教其实有点失礼,但克劳迪娅总是令他想起自己的妻子。很奇怪,他以为自己最应该想到的是孩子,也许是因为十岁后就很少见到她了。“我的妻子就太要强了。不是说这样不好,但是她太独立,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对她而言是不必要的。试着让萨菲罗斯帮忙,他会高兴的,我向你保证。”

“前腿还是后腿?”

“什么?”

“您想要前腿还是后腿?”

“不用了——”

手起刀落,一条前腿连带肋排被卸下来。尽管萨穆亚想表现得更老当益壮些,但是近一百磅的东西扔到怀里这种事,委实超出了他的能力。克劳迪娅似乎非常惊讶,重新提起了牛腿,“我给您送过去吧,”她又歪歪头,在拒绝的话语吐露之前,露出一个过分可爱的笑,“能够帮到您,我会很开心的。”

……萨穆亚根本无法拒绝。


“萨菲罗斯至少两百磅,他压过来的时候,那才叫要命。”毫无知觉地说着惊人的话,克劳迪娅把分块的牛肉送进冷冻柜,然后拧开水龙头洗手,“简直像一头熊,又重又热。”

她洗手的背影勾起了萨穆亚的回忆,围裙、菜蓟还有刀刮过砧板的声音,生活从来就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却又总是在快要被忘却时蹦出来吓人一跳。

“我能给你画几幅肖像吗?”萨穆亚脱口而出。

克劳迪娅转身时带起了几滴飞散的水珠,在料理台上如珍珠般闪烁,“为什么?我的意思是,您请便,我都可以的。不过,为什么?”

“你很美丽,不是吗?很适合作为模特。”并且世事无常,美好总是转瞬即逝,唯有破灭永恒。萨穆亚想把这种美丽留在纸上。“我对绘画略通一二,这里有一些作品,你可以看看。不会把你画得很难看的。”他揭开客厅角落那堆东西上的油布,一些画框立在那里。因为拆钉子太麻烦的关系,画布就一直在上头绷着。

克劳迪娅在衣服上擦干净手,蹲下来观看。

“我喜欢您的画。”指尖隔着一层空气,慢慢在画面上描摹。大部分是海边的日出和日落,同一条海岸线,却因为不同的颜色组合交织出瑰丽的变化。也有毛茸茸的伸直脖子的雏鸟,一朵平平无奇的野花,老太太满是岁月痕迹的笑脸。克劳迪娅闭上眼睛,用其他地方观察着,“它们非常冷静、严谨、秩序,但是又充满躁动不安。就和您一样。”

“这是我听过的最独特的评价。”

“萨菲罗斯认为,这个世界的本质是矛盾和混沌,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欣赏艺术品的时候尽量使用一些抽象却又矛盾的形容词,总能蒙对的;如果能加上一点学派或者技巧的名字,效果更佳,可惜我不太懂这一方面。”
“你们两个感情真好啊。”萨穆亚由衷地感慨,“我见过很多夫妻,我也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能够像你们这样无话不谈、在思想上也有所共鸣的,真的不多。”

这一次,克劳迪娅没有马上接话。

她沉默地蹲了一会,慢慢地、害羞地把脸埋进手心,耳尖烧起了绯红。然后她猛地站起来,差点撞到萨穆亚的下巴,“我该回去了,肉在太阳底下要晒坏的。”离开前,她又忍不住回头,眼睛亮晶晶的,“把萨菲罗斯也画进去吧,拜托了。”

“我想和他出现在一幅画里。”




克劳迪娅和萨菲罗斯的感情确实很好。

那次短暂地见面后,克劳迪娅似乎接受了萨穆亚的建议,萨菲罗斯也开始经常在花园中出现了。唯一令萨穆亚捶胸顿足的是,头一天萨菲罗斯竟戴着皮手套拔草!如果不是皮革挡不住鬼针草的刺,他恐怕还能继续这么暴殄天物下去。

显然克劳迪娅也意识到丈夫——萨穆亚这下确定了他们的关系,就算没有法律文书,也相去不远——萨菲罗斯过分矜持的装束有多不合时宜。第二天,她就哼着歌给萨菲罗斯编了条大辫子,又把大草帽扣在他头上,自己戴了顶漂亮的遮阳帽。萨菲罗斯也由着她胡来,硬生生地从冷漠而优雅的青年俊逸变成了……乡巴佬。

两个人的工作,效率明显比一个人低太多。

大部分时候是克劳迪娅在开小差,把白色小花插在萨菲罗斯的头发上,坐在萨菲罗斯背上唱唱歌,给萨菲罗斯带冰镇的香槟……骚扰一个接着一个,直到萨菲罗斯被惹恼。他会把她按在柔软的泥土中,半人高的杂草遮住了他们深深的吻,偶尔滚动的草波彰显着热情。然后克劳迪娅会老实地工作一会儿,直到再次忍不住瞥向萨菲罗斯。

而萨菲罗斯会故意不去看她,嘴角却挂着了然的笑。


哈玛的阳光明亮而热烈,是所有颜色中最好的调和剂。萨穆亚翻出颜料箱,调色盘上刷上一层崭新的颜料,油画刀在布面上铺开明朗的色块。火焰木盛开着深绯色的花,一团又一团绽开,如同傍晚瑰丽的彤云,而萨菲罗斯和克劳迪娅在树荫下,柔和的光斑点亮了他们重叠的影子。

平心而论,萨穆亚的人像画得并不是那么好,但萨菲罗斯轮廓分明的五官奇异地增长了他的画技——一切都太标准了,如同教科书般经典——只要顺着深邃的眼眶、高挺的鼻梁还有轻薄的嘴唇勾勒,把想象中最为完美的比例添加即可。

萨穆亚画得很快,从没有这么快,构图配色细化一气呵成——唯独遇到一点小麻烦。

克劳迪娅的脸一直空着。

婴儿和女孩的脸是最难画的,因为细腻柔和的曲线难以用笔触描绘;但问题并不在这里,萨穆亚还是能很好地画出克劳迪娅的脸,惟妙惟肖,却总是忍不住把画好的部分涂抹掉,一遍又一遍,厚厚的一层后再用刮刀刮去。

他试着给克劳迪娅加上表情,弯起的眼角,微笑的嘴唇,每一个弧度的变化都极尽细致。可无论如何,看起来总是非常微妙,非常……不和谐。

她缺少了灵魂。萨穆亚想。他应该再去拜访他们,找到缺失的那一片拼图。




哈玛的人并不关注日期。如果你生活在一个不需要工作,也不怎么过节,甚至连四季都不会变化的地方,那么也很快会忘记时间的流逝。所以萨穆亚只记得那是个平平无奇的晴天,和煦的海风吹拂,海鸟在天空盘旋,而柔和的音乐从邻居家流淌而出。

直到推开门以前,他都没想过坐在钢琴前的会是克劳迪娅。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再正常不过,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士,以及适当的音乐熏陶——可一想到这是个能提起一百磅重物的、平时最喜欢在大太阳底下干农活的姑娘时,冲击还是比萨菲罗斯在弹钢琴要大得多。

克劳迪娅停止了演奏。她的指关节偏粗,这一点总让萨穆亚十分可惜。

“请随便坐吧,没什么好拘束的。”

“你随意。”萨菲罗斯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向沙发的另一端点头,示意他那几个空位请便。然后他的目光回到书中,对客人的来访没有一点招待的意思。

这正是萨穆亚所期待的状态,萨菲罗斯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与他对话时总有些压力。如果可以,他更希望趁萨菲罗斯不在的时候拜访,但是那样未免太过失礼;能像现在一样,如同一个被忽视的观测者,对萨穆亚而言也是不错的选择。


尽管知道他们家境优越,克劳迪娅端上果盘的时候,萨穆亚还是吃了一惊。

奇形怪状的水果垒成一摞,是他压根没见过的品种,硬要说有点像小黄瓜,他不确定该怎么下口。最近的大陆有五百公里,定期空投供应水果费用可观,再联想到克劳迪娅对一头牛的赔偿耿耿于怀……也许正是她身上这种奇妙的矛盾吸引了萨菲罗斯,也令萨穆亚忍不住一探究竟。

“它太酸了。”克劳迪娅剥开皮咬了一口,吐吐舌头,“我不喜欢酸的,萨菲不喜欢甜的,但是这个橙子又酸又甜。如果你喜欢的话,请多吃一点,最好全部带回去。”

“所以我是垃圾桶吗?”萨穆亚哭笑不得。

“去给客人弹点什么。”萨菲罗斯忽然加入他们的对话。真是奇怪,直到方才为止,他对萨穆亚的存在都没有半点兴趣,此刻却热情了起来。“那首写给爱丽丝的曲子如何?”

“致爱丽丝?”世界名曲萨穆亚还是了解一些的。

萨菲罗斯摇头,“她自己写的。纪念一个早逝的朋友。”

萨穆亚还没来得及说抱歉,萨菲罗斯又握住克劳迪娅的手,在她的侧脸印下一个缱绻的吻。“没事的,弹吧,我想听。你会为我弹的,对吗?”

克劳迪娅顺从地点头,坐回钢琴凳上,深吸了一口气,指尖敲动。

那是一首非常宁静舒缓的曲子,如果是为某人而写,那个人一定非常的温柔包容,才会有如此令人怀念的声音。萨穆亚跟着节奏敲打膝盖,觉得心尖开出了一朵花。

几个错乱的拍子,声音戛然而止——

“抱歉,我——我去一下厕所。”

能把粗鲁和可爱毫无罅隙地融合在一起,也就只有克劳迪娅了。


说实话,刚才那段对话有点奇怪;不过考虑到热恋期的独占欲,也并非难以理解。谈恋爱的都是傻瓜,年轻人犯起傻来都是一样的,萨穆亚对此深有体会。然后他才后知后觉,这下变成两个男人的独处了。

鉴于萨菲罗斯不会主动开口,为了不让自己太尴尬,他不得不主动挑起话题。

“你对心理学感兴趣?”

这似乎成功吸引了一点对方的注意。萨菲罗斯合起书,在他面前扬了扬,《脑髓地狱》。“你的观察十分细致。”

“以前读过。念书的地方曾经有一本——学校图书馆真是个黑洞,什么都有。我记得是五台那边的,晦涩难懂的诗歌很多;一开始我以为是本推理小说,所以一点没跳,看完之后开始怀疑人生——噢,但愿没有影响你的阅读体验。”

“我不是为了结局而看的。”萨菲罗斯摇头,“我只是对‘我’这个人感兴趣。”

“‘我’?”萨穆亚想起这本书似乎是第一人称的。

“世界因观察者的不同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就这一点而言,《我的名字叫红》更为贴切,不过那已经偏离我们的对话太远了。”

“你不能指望像我这样的老家伙能记得多少,除非你借给我重温一下。我现在对这本书的全部印象只剩:人的思想是由全身的细胞组成的,大脑欺骗了我们,让我们以为它非常重要;所以人应该摆脱大脑的控制,把脑子拿出来砸碎。”他记得这点可能是因为这部分刚好点题了,也可能因为这是他唯一看懂的部分——它在开头,那时候他还有耐心思考。

“拿去。”萨菲罗斯慷慨地把书递给他,“再读一遍,然后我们可以继续讨论。”

萨菲罗斯即将成为一名热情的书友,这走向真是出乎意料。萨穆亚接过书,正觉得这个版本和印刷有些熟悉——

一声凄厉的哀嚎划破了空间!




“啊啊啊啊啊——!”

那是萨穆亚听过的最为扭曲、最为可怕的惨叫,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要将恐怖散播到人间的每一个角落。直到萨菲罗斯冲去厕所时,他才回过神来,血液慢慢流淌回冻结的四肢。是克劳迪娅。他的腿在发抖,最终设法站起来,也向厕所跑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

克劳迪娅揪着金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歇斯底里地尖叫。萨菲罗斯从后面抱住她,抓紧她的手腕以防止她进一步伤害自己。但是你无法在一个疯子身上套用常理,因为克劳迪娅甚至强悍地挣脱了萨菲罗斯的控制,猛地撞碎了镜子,又浑身是血地扑向萨菲罗斯!

萨穆亚原以为这会是一场恶战,至少萨菲罗斯得付出一定的代价,但是世事难料,女孩踉跄一下被什么东西绊倒,一下栽进萨菲罗斯怀里。萨菲罗斯没有错过这个机会,用怀抱锁紧了她,靠在墙上慢慢滑坐下去,一并压制住女孩的双腿。萨穆亚这才看清绊倒她的东西,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尴尬、无措以及困惑——那是挂在脚踝处的蕾丝内裤。

“嘘——没事了——嘘——”把女孩的脑袋按进怀里,萨菲罗斯忍不住低头亲吻她的金发。她的身体仍在极度的恐惧中扭动,被碎片割伤的皮肤流出了更多的血。“没事了,我在这里,你是安全的……我永远在你身边……”

“啊啊啊——!!”

克劳迪娅再度疯狂地尖叫,泪水从她睁大的眼中涌出,濡湿了萨菲罗斯的衬衣。她仿佛在短短的一瞬退化成一无所知的幼儿,只会用尖叫和哭泣表达自己的恐惧,全世界都在伤害她,而她对此无能为力。

是什么东西让她如此畏惧?镜子?可镜子不是一直在那吗?

“没事了……没事了……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好么?”

“呜……啊啊……啊啊啊……”

“慢慢来……慢慢来……”

萨菲罗斯绝对不是第一次应付这种情况。一只手臂牢牢地困紧她,腾出另一只手安抚地拍打她的后背,身体如摇篮般轻晃。萨穆亚站在一旁,既不敢询问,也不敢离开或走动,生怕一点点动静会让克劳迪娅再次陷入歇斯底里的疯狂。

渐渐的,精疲力竭的女孩放松了身体,用沙哑得不成人声的嗓子说道:“镜子……镜子里……”她又哭了起来,惊恐地抱紧萨菲罗斯,“为什么我身上长了……长了……”她说不出来了,又开始嘶哑地叫喊。

显然萨菲罗斯也一头雾水。但是他毕竟是克劳迪娅的丈夫,在这个问题上总是比萨穆亚要了解得更多。抚摸过她身上大部分地方,确定没什么大毛病后,他试探性地开口:“没关系的,女人身上都长着那个东西的,这是正常的。”

克劳迪娅一颤。


这句话信息量实在太大,以萨穆亚的知识水平,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救我。”

克劳迪娅抬头看他。不,她不是在看他,而是虚空中的某个点,某个并不存在的幽灵

萨菲罗斯再次把她的头按进怀里,不住地摩挲。“掀开沙发的垫子,缝隙里有镇静剂。”他向萨穆亚请求道,“快一点,她还在流血。”

“喔……噢!”

萨穆亚如梦初醒地跑回客厅,把发疯的克劳迪娅、胡言乱语的萨菲罗斯丢在那个混乱的房间里,在沙发处翻翻找找。他又看见了那本《脑髓地狱》,还有上次的《24个比利》,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萨菲罗斯总在看心理类书籍。


然后萨穆亚的少女心碎了个稀巴烂。

从来就没有什么克劳迪娅。

在那里的是克劳德。


——孩子——


『所以……你是他的心理医生?』

『你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就是什么关系。』

这个答案非常唯心,但是考虑到萨菲罗斯与克劳德之间已经发生过的既定事实,萨穆亚不想再耗费哪怕一丁点脑细胞去思考了。他直接打了皮冯留下的电话,确定那两个人就是情侣——如果只和其中一个人格谈过恋爱,并且试图和其他所有人格谈恋爱也算情侣的话。

某种程度上,萨穆亚还是很佩服这个年轻人的。


望远镜在窗台搁置了三天,萨穆亚的内心也焦虑难安了三天,他总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不是他不合时宜的造访,也许克劳迪娅现在还在花园里,迎着太阳傻乎乎地笑。不过那也已经是如果了,现在的她……他躺在床上,因镇静剂的关系整日昏睡,梦中充满不安和惶恐的呓语。

期间萨穆亚前去探望了几次。萨菲罗斯没有锁门的习惯,也许是这个岛也犯不着,也许是他已经无暇顾及……总之萨穆亚把这视为一个默许。他会先给他们的花园拔拔草,浇一会花,确保它们不会因疏于管照而枯萎;然后他再蹑手蹑脚地踏入他们的空间,隔着门,远远地朝房间瞥一眼。

萨菲罗斯总是靠坐在床头,大腿的位置摊开一本书。当克劳德被梦魇所惊扰时,他会不厌其烦地轻轻抚弄他的脑袋,往自己怀里拢得更紧些,直到他再次陷入沉睡;有时萨菲罗斯也会摸到一手汗湿,这时候他会用干净的衣服替他擦汗,然后随手丢到一边,垒起小小的一摞。

这一切终结在第四日的傍晚,克劳德忽然睁开眼,怯生生地注视抱着自己的陌生人。他很害怕,但是全世界只有眼前的人可以依靠,所以他抱紧了萨菲罗斯,小心翼翼地把头拱进他的咯吱窝里,在稳健有力的心跳声中找到一个安全的位置,悄悄看他。

“妈妈呢?”他怯生生地问。

“你没有妈妈。”萨菲罗斯认真地说了实话,“她早就死了。”

克劳德惊呆了,泪水迅速堆积在眼窝,在萨菲罗斯困惑的视线中,在萨穆亚死寂的眼神中,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萨穆亚开始了全新的观察。


一开始有些困难,因为一个人的忽然消失,总会留下难以填补的空缺,同时也会增加对后继者的抗拒。镜头晃过时,萨穆亚总觉得下一秒会看到一顶遮阳帽,然后是克劳迪娅明亮而美丽的笑容。但什么都没有。花园里静悄悄的,一连数日都没什么动静,只有萨菲罗斯偶尔会出来打理庭院,让萨穆亚知道,克劳德的状况暂时安好。


变化发生在另一个阳光灿烂的早上。萨菲罗斯来到庭院时,并没有如往常般按部就班地做最低限度的整理;他搬出一张椅子,然后向家门的方向招手,耐心等待另一个人的出现。萨穆亚的呼吸变急促了。

灿烂的金发跃然于眼前,却又截然不同。

克劳德从门缝里露出半边身子,左顾右盼了一会,又在门廊的阴影中踟躇,这才踏进阳光中,走向萨菲罗斯。他穿着T恤的样子毫无疑问是名稍显瘦削的青年,但是他四处张望时的好奇,又准确无误地昭显了作为孩子的事实。只消一眼,你就知道,再也没有克劳迪娅的痕迹。

男孩在这个暖洋洋的早上坐下,在庭院里,被热烈的花朵与虫蝶所围绕,慢慢放松下来,懒懒地坐着。萨菲罗斯从后面束起他的金发,手起刀落,一剪子全剪了。

萨穆亚目瞪口呆。

克劳德可不关注这些,他正盯着一只小蓝闪蝶,目光随它在花朵间翩跹起舞。萨菲罗斯和别的理发师不一样,他没有要求克劳德一动不动;恰恰相反,他对这个孩子简直放任到了一定地步。剪刀在后颈附近飞舞,阳光下反射出纷乱的光,看得萨穆亚心惊胆战。萨菲罗斯就这样随性地、写意地修剪克劳德的头发,一点也没意识到其中危险。

直到某个瞬间,剪刀倏忽飞了出去,稳稳地将蓝闪蝶钉在了篱笆上。

萨穆亚和克劳德都惊呆了。

“它是你的了,待会你可以拿回去玩。”萨菲罗斯摸摸修剪完毕的陆行鸟头,随意捋了几把好拨干净碎发,“喜欢吗?”

克劳德瞪大了眼睛,像极了受惊的幼鸟,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委屈巴巴地不敢落下来,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萨菲罗斯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耸耸肩,放弃了沟通,转而蹲下来,握着克劳德的手,摸出指甲钳开始给他剪手指甲,然后是脚趾甲。

也许萨菲罗斯把克劳德当成了一只大型宠物,尽管这样在操作上无可指摘,但是萨穆亚明白了,他真的一点也不会带孩子。一种庄严而神圣的使命感笼罩了萨穆亚,他认为自己有必要为儿童福利事业提供一份力量。尤其当他看见萨菲罗斯粗暴地给克劳德扎了耳钉,在对方泪眼汪汪时低头吮走了溢出来的血珠时。

现在。立刻。马上。




谈判的进程远比预想的要顺利。至少萨穆亚以为会有一场纠纷,萨菲罗斯搬出他的监护权,而自己凭借养大了一个女儿(虽然并不成功)的经验据理力争,然后他们达成某种一致意见,好让萨穆亚一天里能照顾克劳德一段时间。

但是意外的访客,让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


文森特•瓦伦丁有着与他浪漫名字一点也不相符的外表,苍白的皮肤和猩红的双眼,半张脸藏在血色的斗篷下,冰冷地审视这个世界。如果不多加注意,一时半会是看不见他的;但是总有那么一刻他会忽然鲜活起来,以一种你无法忽视的方式,狠狠地吓你一跳。

萨穆亚按捺着狂跳的心,慢慢陷进沙发,注视面前这场对话。

“更糟糕了。”文森特说。他的声音比萨穆亚想象更温和一些。“他甚至认不出我们。神罗已经为他找了最好的医生,如果你还记得和他的协议,现在就让他跟我们离开。”

“如果他愿意。”萨菲罗斯耸肩。

文森特目光灼灼,立刻把克劳德吓退回去,拼命挤进萨菲罗斯和沙发之间的空隙。这一幕刺痛了文森特。也许那一瞬间他想起了朋友以前的样子,也许他为曾经错误的决定懊悔,但更可能,只是因克劳德现在的无助而悲伤。

这一切全部化作一种压抑而理智的愤怒,三管火铳平稳地指向萨菲罗斯——萨穆亚甚至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抽出来的——没有抖动,没有随着呼吸产生一丝位移,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呼吸。“你对他做了不该做的。”一丝情绪波动闪现,那是萨穆亚头一次意识到也许他是人类的时候,“我不会再放任你。把他还给我们,现在。”

“你可以试试。”萨菲罗斯无所谓地说,“但是你心里清楚,没有人能帮他,哪怕你、神罗或者那个古代种。没有我,他会死。就是这样。”

“事到如今,你以为——”

小小的啜泣声打断了这场争执。克劳德从后面抱紧了萨菲罗斯,像树懒一样,让严肃的谈判变得有几分荒诞可笑;最可笑的是萨菲罗斯,他现在动也不行,不动也不行,尴尬地和文森特面面相觑,气势全无。


一直卧坐在沙发上的大猫优雅地伸了个懒腰——从刚刚开始萨穆亚就有点在意是什么物种,还是说现在已经流行基因工程产物了?——跳下沙发来到萨菲罗斯跟前,气定神闲地用鼻尖拱了拱克劳德的小腿。见对方没反应,又甩了甩尾巴,轻轻摩擦他的脸颊。

“克劳德,看看这是什么?”大猫露出尖齿,声音却是温和的。

萨穆亚对于自己没有感到惊奇这件事,还是很吃惊的。

克劳德抬起头,被尾尖燃起地一小簇火焰吓了一跳;发觉它并不烫时,忍不住向火苗伸出手。纳纳奇咧开嘴角,尾巴一甩,往外勾引,克劳德看了萨菲罗斯一眼,萨菲罗斯点点头。于是男孩追着大猫,一直被引到争端外,萨穆亚后面的位置。

在那里,大猫卧倒在地毯上,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像逗猫似的用尾巴溜着克劳德玩。

现在萨穆亚确定那绝对不是猫了。


文森特沉默地看着这一幕。他知道萨菲罗斯说的是真的。

“他可以继续待在这里。”他让步了,“但是我们会留下。”

“宠物可以,你不行。”

纳纳奇抖了抖耳朵。

“别得寸进尺!”

“是谁在得寸进尺?”萨菲罗斯靠回沙发上,嘲讽地把胸膛暴露在射线内,笃定文森特不可能扣下扳机,或者扣下也无所谓。他们都知道这种威胁没有意义。“我从来就没有义务服从你们,允许你的出现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容忍,别以为可以做多余的事。”

“或许我们能提供帮助。”大猫柔声说。克劳德一下扑到他的背上,开始揪他毛茸茸的尖耳朵,“小孩子总是需要额外关注的。”

“我认为我把他养得很好,还胖了不少。”如果萨穆亚没理解错,萨菲罗斯的回答似乎还有点骄傲。

“你不觉得他哭得有点频繁吗?”纳纳奇指出

萨菲罗斯露出了他觉得这很有趣、他很喜欢的笑容。恶趣味。“至少,有助于锻炼肺活量。”在矛盾一触即发的边缘试探,话头却又一转,他看向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萨穆亚,“这里不需要你们的帮忙。如果有什么困难,这个老家伙会解决的。”

“……而你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被戳破的萨菲罗斯随口一问,一点也不觉得尴尬。

原来直到现在,这个年轻人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啊……意外的,萨穆亚觉得这个事实挺容易接受。克劳德无法和岛上其他人接触很好理解,但是萨菲罗斯,尽管有着充分的时间和机会,这个人却也从不跟其他任何居民交流。也许萨菲罗斯带克劳德来哈玛,并不完全是为了疗养,还为了更好地沉浸在他们自己的世界中,在这个人造的天堂。

“萨穆亚。萨穆亚•哈克那。”他认真说了,尽管疑心根本没人在乎这个回答。

果不其然,文森特只匆匆瞥了他一眼,又专注于于萨菲罗斯的对峙,“我们都知道他不能。”

“那么,你又能拿我怎么办?”萨菲罗斯反问,竖瞳因兴奋缩紧,绿纹在虹膜处渐渐变化,“从露克蕾西娅到克劳德,你什么都无法挽回,不是么?”

枪管颤动了一瞬,却又强悍地维持了稳定,无论这句恶毒的话掀起了怎样的波澜,理智与镇静是第一准则。文森特只是忽然感到一阵疲惫,但是他又知道,即使疲惫也不能退让,他就是因此而错过那么多。“他对你已经没有威胁了,萨菲罗斯。为什么不能放过他?”

“这当然因为,我爱他。”萨菲罗斯翘起嘴角,愉快地说。

发音的技巧、咬字的方式、眼神的明示,仿佛故意让这句话充满虚假的意味,变成一个浅薄的挑衅。但是萨穆亚知道,这句话是真的。他就是知道。语言可以充满欺骗,行为可以只是伪装,可欲望从来不会背叛一个人的真实想法。萨菲罗斯就是这么想的。

“你自己都不信。”文森摇头,不打算再在文字游戏上浪费时间。他垂下枪管,重新插回枪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绿色的魔石被放在茶几上,滚动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破坏』

“老规矩?”萨菲罗斯坐直了身子,对终于开始的正题感到满意。

“老规矩。”文森特点头,“一人一次,直到触发即死。”


萨穆亚猛地站起来,觉得事情的发展正在冲向了某种无法控制的方向。这比文森特举枪时给他的感觉要可怕得多,那时候至少是某种愤怒的宣泄,而现在,这两个人,无所谓地拿死亡当赌注,他们对生命的轻视冷漠到了一种令人害怕的地步。不能这样下去,要出事的。

“走吧。”纳纳奇咬住萨穆亚的衣袖,含糊不清地说,“没事的,这里有我看着。”在他身后,克劳德不明所以地站着,似乎把即死赌注当成了一个有趣的游戏,甚至想去摸摸那颗晶莹剔透的漂亮石头。“快带他走。”纳纳奇又催促。

神使鬼差地,萨穆亚抓住克劳德的手,在萨菲罗斯或多或少的默许中,拽着他往别墅外快步走去。

“照顾好他。”大猫最后说,独眼流露出一丝不舍。

而克劳德就像一个孩子应有的那样,充满天真和残忍地,告别了那根有趣的尾巴。




“我们要去哪?”克劳德不动了。

他不动的时候,萨穆亚就别想动。认识到这个真理后,为了避免克劳德往回走,他硬着头皮开口:“去找你妈妈。”

欺骗是不对的,他想。

但是没有其他办法了,他又想。

“妈妈死了。”克劳德脸一皱,眼看眼泪又要掉下来。

“死亡不是终结,只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在星球的故事中,所有死者徜徉在生命之流中,最终重逢在应许之地。”

“所以现在我们要去应许之地?”男孩的眼睛亮了起来,蓝色如同波光粼粼的大海,在阳光下闪耀着憧憬的辉芒。

“我们在寻找它的路上。每个人都穷尽一生在寻找自己的应许之地,或长或短,但是当时候到了,它就会降临在你的面前。在此之前,你要克服困难,并且学会等待。”

克劳德被绕进去了,“好的,我会学会等待的。”

萨穆亚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憋住了笑,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克劳德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两道平行的影子斜斜地拉开。


“为什么树上没有椰子?”克劳德忽然开口。

萨穆亚抬头,公路两旁的椰子树慢慢经过他们,在海风中轻轻摇曳。前几年有人在散步的时候被椰子砸中了脑袋,于是当地政府每年都会在椰子尚未成熟时,派小队都摘下来。

“你觉得呢?”萨穆亚问。

“为了不让我们吃掉她的孩子,她把他们都藏起来了。”

“就是这样的。”他点头,对这个可爱的幻想充满赞许。

“为什么石头上面长出了宝石?”

萨穆亚低头,小块的花岗岩闪烁着细碎的光,大概是磷酸盐或者硅酸盐的结晶附着在上面。很快克劳德想到了自己的解释:“太阳太热了,把它们热出了汗;人的汗是水,石头的汗就是宝石。所以我们可以把石头烤成宝石,然后卖很多很多的钱。”

“听起来石头有点可怜……”

克劳德纠结了一会,在钱和石头感受之间难以做出抉择,最后不情不愿地扁扁嘴,“噢,那算了。”


萨穆亚对小克劳德的好感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升温。他愉快地听克劳德描述他眼中的世界。在那里,影子是跟在勇者身后的恶魔,只要趁它不注意猛地跑开,它就会呆呆地留在原地不知所措;公路上的路标暗含玄机,只要破解了它们,就能找到另一个世界的入口;还有云,巨大的棉花糖浮在空中,在人们看不到的另一面,藏着一个用饼干做墙、糖果做窗的城堡,蜂蜜和牛奶的河流在静静流淌。

那就是属于克劳德的王国。而萨穆亚想永远保护它。




吸血鬼带着大猫,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场赌博是萨菲罗斯的胜利,但萨穆亚也不觉得文森特真的遇害了,毕竟尸体、血迹、处理的痕迹,一样都没有。通常回归生命之流也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无论如何,这至少为克劳德争取了白天自由玩耍的权利,萨穆亚可以用一天中一半的时间,给男孩的生活带来一丝乐趣。


他们开始画画。
从拉斯科的第一副牛壁画到西斯廷的创造亚当,再从巴斯克的格尔尼卡到罗纳河上的星夜,人们总是用这种最原始、最纯粹的方式记述事实,表达情感。艺术融蚀在人类的本能中,只等着喷薄而出的那一刻。

萨穆亚把先前画布裹上了防水的油纸,带克劳德去买了白纸和油画棒。盖上克劳迪娅的肖像时,他才意识到,克劳迪娅的笑容永远也无法完成了。那几张没有脸的肖像是她出现过的唯一证明。她的存在如履薄冰,幸福也是小心翼翼的;如同浪潮尖端的泡沫,仅一点阳光的温暖,便足以令它在幻彩中破灭。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的笑如此明亮,却无法在画布上留下一丝痕迹。

不再多想,萨穆亚开始画克劳德,而克劳德开始画自己的世界。




又是一个毫无变化的早上,海浪轻轻拍打石滩,燕鸥远远地盘旋在天空,祥和又宁静。从二楼的房间可以眺望小断崖下的黑色海滩,萨穆亚盘算着退潮的时候可以带克劳德下去看看。岛上没有玩伴对克劳德而言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但其实,有也很残忍——因为克劳德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孩子,他在哪里都是很突兀的。

值得庆幸的是,一片海滩就是一个小男孩的天堂,他们可以在那里找到很多乐子——在黑色的鹅卵石间捡取贝壳和海螺,还有那些乱窜的寄居蟹。如果有耐心把肥厚的海带一片又一片地揭开,艳丽的热带鱼、张牙舞爪的红蟹、或者令人头皮发麻的海蟑螂,到处都是。萨穆亚想起自己第一次抓到海星的时候,其实他有点失望,因为那只海星只有四只脚,不是书上常见的五只;他小心翼翼地触碰它白色的外壳,硬硬的,有点像许多碎石子拼起来的可活动玩具。

他们也可以带上凿子,去更远一点的海岸采摘藤壶,一摞又一摞,自然的馈赠对两个人而言是永远的丰盛。只消用清水稍微煮一煮,剥开古怪的外壳,露出紧致弹牙的白肉,鲜美清甜的味道在唇齿间化开。

萨穆亚摇摇头,从幻想中抽身而出,开始在书房的桌子上垫报纸,然后把袖套和围裙找出来,以免克劳德沉迷创作的时候把自己弄得脏兮兮。


他有一点微妙的烦躁。

也许快变天了。无论气候如何温暖宜人,哈玛作为海岛的属性也是无可避免的,海洋才是天气的主宰。空气的湿度、光线的折射、若有若无的空洞回声,以及令他不太舒服的关节酸痛,无不预示着一场汹涌的风暴。


“萨穆亚,萨穆亚!”

克劳德莽撞地推开门。

看清克劳德的样子时,萨穆亚倒吸了口凉气。所有的烦躁不安都有了解释,一种不祥的预兆。他看到青年浑身脏兮兮的,头发上黏着叶子和枯枝;但这些并不是重点,可怕的是他脸颊、手肘的擦伤,膝盖还泛着大片紫色的淤青。在萨穆亚出声询问前,克劳德把捧着的东西举到老人眼前,几乎戳到他的鼻子,“快看看它怎么了!”

那是一只灰不溜秋的海鸟,缩着颈子,眯缝着眼,时不时哆嗦一下。

“先看看你自己!”萨穆亚气急败坏地吼道。

“先看它。”

“我会告诉萨菲罗斯,让他好好管管你!”

克劳德缩了一下,仍然固执地举着手。“它需要帮助。”

有着熊孩子脾气的青年最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你既没有办法说服他,也没办法用武力解决他,只能设法顺着毛捋。萨穆亚想了想,还是气不过,冷着脸告诉他:“……鸟留下,你回去。”

至少萨菲罗斯会妥善处理好他的。

“它会好起来的,对吗?”

“回去!”

克劳德张着嘴,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是在萨穆亚凶狠的瞪视中,最终怯怯地把鸟放在桌上,慢慢地、不情愿地往外挪,等待萨穆亚的一点回心转意。他等不到的,自始自终,只有压抑着愤怒的冰冷视线,直到他退出门外。

萨穆亚和桌上那只脏鸟大眼瞪小眼,忽然泄了气,认命地检查起来。竟然是只黑叉尾海燕,繁殖期已经过了,它们早该远离陆地,回到海洋。没有外伤,没有骨折,他猜是鸟瘟或者寄生虫?

也许头孢和糖水能提供一点帮助。


花了不少功夫灌完药,再把它放进垫了纸巾的箱子里,做完这一切,已经快到中午。萨穆亚看看墙上的挂钟,把杂物丢进垃圾袋打了个结,准备拎到外面的垃圾箱中,每天傍晚会有一辆老旧的白色铁皮卡车环岛一趟,挨家挨户收集。他推开门,按部就班,却被忽然蹿起的阴影一惊,险些向后栽倒。

克劳德不敢看他,退到台阶下边,低着头,默默掸掉爬到身上的蚂蚁。汗水扩散了原有的血污,让他整个人黑乎乎的,比刚才更可怜了。萨穆亚的心不自觉揪紧,忧心于那些伤口是否开始感染。他的语调依旧有些气急败坏,但已经无法掩饰其中的心疼。

“为什么不回去?”

“萨菲罗斯会生气的。”

“我生气就没关系了?”

克劳德摇头,不再说话。萨穆亚这才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已经因为干渴嘶哑得不成样子。

他能怎么办?

只能认命地敞开门,让克劳德进来,给他拾掇伤口,如同老父亲般操碎了心。


一扎柠檬水咕噜咕噜下肚,克劳德打了个大大的嗝。他开始有余裕干其他的事,用缠满绷带的手轻碰海燕,碰一下,它就缩一下,病恹恹地避开人类的气息。萨穆亚弯着腰,用酒精棉球把膝盖处的破口擦干净,克劳德像是没感觉似的,继续歪头看鞋盒里的鸟。

“你在哪捡的?”尽管大致知道它们的栖息地,萨穆亚还是不抱希望地问了句。

“山上,很多石头的那里。”那是一侧峭壁,岩石很适合这种不会筑巢的鸟做掩体,“你不会告诉萨菲罗斯的,是吗?求你,我答应了要当个好孩子的。”

“……怎么,做了坏事才害怕被惩罚?”

克劳德拼命点头,眼中溢满渴求的光。没有人能拒绝他的眼睛,萨穆亚也不例外。他板着脸,继续清理小腿的擦伤还有虫咬,心里却觉得伤成这样还要被责骂,未免太可怜了。他叹了口气,“难道我不说,他就看不出来了?”

“那样我就可以一直养它了。我还没决定好名字,你会给它起一个吗?”
“你不可以养它。”萨穆亚下意识反驳,又解释道,“它们不该被养在笼子里,而应该自由地飞翔在大海上。”

“可是我想养它。我们可以照顾好它,给它最美味的食物,最柔软的巢穴,还能从风暴中保护它。它会比在外面幸福得多,不是吗?”

噢……这样说是行不通的……你不能强行跟一个孩子讲他还不知道的世界。萨穆亚开始琢磨编个故事。他看见了远滩处的游船,一些小点状的贼鸥在上空盘旋;他又想起哈玛的弦月尖端,南边的角落有一个高高的灯塔,柱子被漆成红白相间,夜晚探照灯会旋转射出黄色的光芒,引导迷路的船只方向。

“它们是迷失者的引路人。”一个奇妙的世界在萨穆亚的叙述中徐徐展开,在那里有妖精、女巫还有沉睡的王国,“白天,它们盘旋在岛屿的上空,告诉水手们陆地的位置。但是到了晚上,它们融入黑暗,变成夜之国度的妖精,引导灵魂前往应许之地。”

“应许之地……妈妈也在那里,是吗?”克劳德睁大眼。

“是的。但如果你把它关在笼子里,就没有妖精引路了。”

“那我们快点把它放走!等它好起来就放走!”

“很高兴,我们终于达成共识。”

萨穆亚站起来,亲了亲克劳德的额头。他完全没察觉到,自己也被绕了进去,完全忘记了一开始的话题。


介于下午茶和晚餐之间的时间微妙的尴尬,但是他们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萨穆亚想了一下,从冷冻柜里取出牛里脊,切了几块下来,丢到水槽中冲水解冻;他又看看上层的冰箱上层,甜椒、洋葱、罗勒叶这些都还新鲜,黄油也剩大半块,没有问题。

克劳迪娅来不及品尝很可惜,不过让克劳德尝尝他的手艺也不赖。毕竟,单身汉不会做饭,与死无异。

萨穆亚喜欢用海盐腌渍牛排。煎牛里脊的时候,粗盐粒会慢慢融化,均匀地渗进肉里;这时候超市里的精制盐,就会因为颗粒太小而分布不均,非常影响口味。同时,海盐里尚未过滤的矿物,往往会带来独特的风味。

在他撒盐之前,克劳德偷偷撕下一小片肉条,拿去和他的新朋友分享了。
萨穆亚一边开火烧热平底锅,一边切碎甜椒和洋葱,开始准备酱汁。热腾腾的酱汁出炉时,牛肉也已经解冻。用融化的黄油铺开锅底,在油汪汪的滋声中,萨穆亚开始不断给里脊翻面,看着它们从暗红逐渐过渡成熟褐,散发出迷人的香味。

给牛排浇上酱汁后,萨穆亚心头一动,折了只小船放在碟子边缘。

完美。


他吃牛排是用啃的。萨穆亚心情微妙地想。

刀和叉全部插进牛排里,整个撬起来,大口大口咬下去,褐色的酱汁沾满嘴角,也不怕烫。萨菲罗斯竟然没有尝试纠正这个习惯,还是说他就是喜欢这样?无论如何,萨穆亚也没有更多时间纠结这个问题。克劳德吃的太快,而且需要更多,在他明显“不够”的眼神攻击下,萨穆亚完全沦为了做饭的仆人,半天没能坐下。


眼看太阳徐徐沉向海平面,天空正从明朗的白色向橘红转变,今天就要结束了。萨穆亚摇头,索性收拾画具,把白纸和先前留下的画拢成一堆,在桌上磕平整。克劳德还在和肋排奋力搏斗,萨穆亚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边叮嘱他别噎到了,一边开始看男孩的画打发时间。

尽管在造型上有所欠缺,但是画的是什么,还是依稀能辨认的。一些风景画,太阳和白云,石滩和大海,山坡和灌木丛;一些静物,淡紫色的香彩雀,玫红的火焰花,还有艳丽的蓝闪蝶停留。他用了大片大片纯粹的色块,线条粗糙但是奔放自由,带着一种孩子特有的理解与表达。

还有人像。萨穆亚好笑地想,就算自己谢顶,也不至于一点头发也不留下吧?他继续往后翻,更多是萨菲罗斯,简单的圆圈和灰色的长条,因为手掌在纸上摩擦的关系,画面变得有些脏脏的。

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

画面引起了强烈的不适。萨穆亚忽然觉得恶心,这张萨菲罗斯令他感到彻头彻尾的恶心。克劳德还在大快朵颐,而他坐在桌子侧面,画纸在手里捏得发皱,牛肉在胃里一阵翻搅,冷汗慢慢沁出后背,脸色苍白得病态。
“克劳德。”食管在痉挛,作呕的冲动涌到喉头。他勉强咽下酸味。

“嗯?”

“这张是什么?”

“唔……”克劳德凑过来看了一会,“生气的萨菲罗斯。”他又坐回去,兴趣缺缺地用叉子戳剩下的肉,并不想谈及更多。

萨穆亚重新观察克劳德。他花了很多时间看他在花园里玩耍,以及在屋子里静静地画画。他知道他身上经常带着伤,但也仅限于普通磕碰的水平,野一点的男孩子都是那样的,所以他从来没往那个方向想。

“他生气的时候会对你做什么?”萨穆亚严肃地问。

“没什么。”克劳德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移开视线,不安地绞着手指,“只要我做个好孩子,他就不会生气。”

“萨菲罗斯对你做了什么!”萨穆亚咆哮,血嗡的一声冲进脑子。

克劳德颤了一下,摇了摇头,开始拼命把剩下的牛排往嘴里塞。他吃得太快太急,一下噎住了,狼狈地咳着,眼泪都被呛了出来。萨穆亚把自己的水推给他,又狠狠地靠回去,椅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鸣叫。

他们一定更早地预见了这一幕。萨穆亚想。

“你待着这里。就在这里。”他等不了,现在就要去和萨菲罗斯讨个说法,“没事的……我会跟他说清楚……没事的……”他气得又锤了一下桌子,碗碟和刀叉一并跳起来,清脆作响,“不要跟过来。直到我回来前不准开门!”

克劳德低下头,没有回答。




灰不溜秋的海鸟抬起头,它的精神好了一些,眼睛也渐渐能看清东西了。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它,沙哑而空洞,延绵不绝。它舒展羽翼,肌肉的在酸痛中咯吱作响,但是疼痛也慢慢消失了,疲软的翅膀重新充盈着生命的力量。

它听见了海洋的呼唤。这是最后了。

于是海鸟跳上鞋盒的边缘,在男孩的手抓住它以前,在落日沉入波光粼粼的海面之前,振翅飞向天空的尽头。


克劳德愣愣地看着大开的窗户,窗帘正被海风吹得剧烈翻卷。他回头,看看萨穆亚离开时甩上的门,又转回来看看窗外的花园,夕阳为热带植物油绿的叶子镀上一层金边,海鸟停留在上头,断断续续地往海的方向滑翔。
萨穆亚让他不要开门。要做个好孩子。

克劳德攀上窗台,轻盈地翻越过去,跟上了海鸟的步伐。

它飞得不快,时不时停下;克劳德跑得也不快,他需要克服篱笆、灌木还有不太高的矮崖。当他穿过黑色的石滩,海浪的边缘悄悄摸到脚边时,海鸟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小黑点。

鞋会湿的。要做个好孩子。

克劳德脱下鞋,小心地放在稍远一点的海滩上。冰凉的海水没过他的脚踝,然后膝盖,还有腰和胸膛。他感到有些刺痛,身体随着一波又一波的浪潮飘摇,被往回拍,又被往前拽。金色的夕阳印在他的虹膜上,明晃晃地花了眼,很快大片大片的黑色被漆在视网膜上,变换着形状。

太阳落下的时候它们会成为夜之国度的妖精,指引迷途之子回到应许之地。

克劳德眨眼,终于被阳光刺得流下眼泪。

他想不起妈妈的样子了。


又一次潮水涌来,淹没了柔软的金发。

当它退去时,什么也没有剩下。




“我照顾了他很久,我知道什么对他才是最好的。”萨菲罗斯的语气不是争辩,更像一个平静的陈述:事实就是这样的。暴跳如雷的萨穆亚在他面前,只不过是个可笑的小丑。“更何况,我是他唯一的监护人,我对他做任何事都不必经过你的允许。”

“他还是个孩子!”

“他看起来是个孩子吗?”萨菲罗斯反问,“他是成年人,有正常的生理需求,而我作为伴侣为他解决,有任何问题吗?需要我向你详细描述我们做爱的过程吗?关于他的呻吟有多么诱人,还有他的眼泪有多么可爱?”

“你——”萨穆亚鼻子都要气歪了,“你——”他从没想过萨菲罗斯是这样的人,他的外表太具欺骗性了,“他是病人!他没有行为能力!你对他做的一切都是违法的!”

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发言,萨菲罗斯低低地笑了一会。也许对他而言,萨穆亚这样的普通人试图说服他,实在太罕见,以致他非但不觉得被冒犯,反而耐心地让对话进行下去。“好的。是违法的。那么您想怎么做呢?上报给警察,送我进监狱,顺便把克劳德送进精神病院,让他在药物的控制下浑浑噩噩度过余生?”

“歪理!他有能帮助他的朋友,最不济,我也会尽可能地照顾他!”

“你对他的关注,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萨菲罗斯微微眯眼,竖瞳锁定气急败坏的哈克那先生,如同冰冷的蛇类锁定了它的猎物。被那样的一双眼睛所注视,任谁都会两腿打颤,难以坚持自己的想法。萨穆亚按捺着狂跳的心,光是一动不动地回瞪,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量。

但是忽然的,萨菲罗斯猛地站了起来,望向大海的方向。在那里,浓重的乌云掩去了傍晚的红霞,正以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汹涌而来。


追着萨菲罗斯出去的时候,萨穆亚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风卷着沙尘模糊了视野,眼睛几乎睁不开,然后零碎的细雨迎面落在脸上。萨菲罗斯跑得太快、太快,老人跟在后头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在海岸边缘赶上他停驻的身影。

萨菲罗斯手里拿着的是克劳德的靴子。

“不……不……”萨穆亚惊恐地注视那双鞋,来不及多想什么,前所未有的恐惧攫紧了他的心,“他可能还在附近……等等……先联系搜救队……码头那有艘快艇!”

“他在那里。”萨菲罗斯摇头,随手把靴子丢进萨穆亚怀里,快步奔向大海。

“你疯了!”萨穆亚想要阻拦,但萨菲罗斯实在太独断专行、又太具有行动力——

他不曾犹豫,一丝也没有,哪怕面对的是令人畏惧的暴虐的大海。在萨穆亚抓住他以前,萨菲罗斯一个猛子扎进海里,再也没有冒出头。


萨穆亚只知道自己要疯了。

他就像个一无所知的愣头青,把事情推向了最糟的结果。刚刚的争论简直是可笑的、不值一提的,他不该把克劳德一个人留在那里,也不该质疑萨菲罗斯对克劳德的关心——谁都看得出来,萨菲罗斯全身心都系在了恋人身上,一旦对方出了事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他愿意为克劳德去死,毋庸置疑。

萨穆亚焦虑地在暴雨中来回踱步,望着波澜起伏的海面,又忽然回过神来,往家的方向跑去。

水渍泅开在地毯上,他湿漉漉地拿起电话拨号,却发现话筒那头没有一点声音。雷电和暴雨,至少其中一个干扰了基站或者线路。他又提起手电,犹豫着上山前往基站,抑或是去码头解开渡船。他开始诅咒犹豫不决的自己,诅咒见鬼的天气,诅咒哈玛偏僻的地理位置……然后他又开始忏悔,开始祈祷,但是他不知道该向哪个神明祈祷……

在萨穆亚的内心深处,他早已明白,两个人凶多吉少了。

萨穆亚在漆黑得不见五指的风雨中前进,风暴几乎把他刮向天空又重重抛下,地上泥泞得他跌了几跤,鞋也不知道滚拿去了。最后他一脚踩进冰冷的海水,不确定自己究竟走到了哪儿,只能抱紧一块大岩石,在无尽的漆黑和咆哮的怒涛中,绝望地等待有谁能从海里回来。

有什么东西撞到了他的腿,萨穆亚用手电一照,一张惨白的脸出现在黯淡的视野里。克劳德。

他吓的丢掉了手电,颤抖着去摸索青年的身体,却只摸到冰冷的鹅卵石。
手电顺着波浪起伏,照亮了小小的一片海域。萨穆亚顺着看去,几乎停止了呼吸——


视线可即之处,密密麻麻躺着的,全部是克劳德的尸体。

他们头枕着屁股,手搭着腰,以千奇百怪的姿势叠在海岸边,海里还在冲上来更多。这片岛屿仿佛一个巨大的牧场,只为埋葬克劳德•斯特莱夫而存在。


萨穆亚眨眼,手电熄灭了;电光火石间,他发现自己看到的只是黑色的鹅卵石。

一切只是幻觉。




天亮的时候,风暴渐渐停歇了,但也有可能因为云层散去,白天的光才露出来。萨穆亚坐在岩石上,疲惫不堪,昏昏欲睡。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没有太阳的情况下辨别不了时间,不过那也不重要了。对事实没有任何帮助。

他揉了揉眼睛,心脏忽然狂跳起来。

会不会是……难道……真的……?


最初只是看不真切的小点随着波涛起伏,时不时消失在凌乱的曲线中。但是渐渐地,身影随着靠近放大,萨穆亚确信那就是萨菲罗斯了。难以想象,一个人能从风暴肆虐的大海中生还,甚至没带任何浮具——与其说奇迹,不如说是神迹。

萨菲罗斯在又一次潮水的往复中站稳脚跟,抱着克劳德,一步一步划开水面。一个晚上的搏斗近乎将他的体力消耗殆尽,失去了水体的支撑,他踉跄一下跪倒在浅水区,慢慢把青年放下。

萨穆亚也跪在了克劳德身边,不知所措地试探了一下心跳。他早知道结局的,但是从那冰冷的胸膛中感觉不到任何跳动时,悲伤还是汹涌而出。太晚了。

“我……我很抱歉……”

萨菲罗斯没有听他的抱歉。他只是俯下身,耳朵贴在青年的胸膛上,静静地听了一会,纠结成一绺一绺的银发披散开来。然后他把克劳德抱紧怀里,冻得惨白的嘴唇轻柔地吻着他的侧脸。

“醒醒。”萨菲罗斯在他耳边柔声劝哄,“做个好孩子,好吗?为我睁开眼睛,克劳德。”

萨穆亚看不下去了,别开眼,颓然地坐到一边。


一声窒息般的呻吟回应。

“萨菲……罗斯……?”


——我们——


杰诺娃是个很魔性的人格。

它有些神经质。不是“他”,也不是“她”,是“它”,尽管本人似乎更愿意被“祂”指代。从这一点来看,杰诺娃的龟毛程度可见一斑。

萨穆亚感到非常不适。最初他以为是杰诺娃过分张扬的性格所致,毕竟比起前两个,它实在不怎么好相处;但是很快,他意识到,是因为他总试图在杰诺娃身上寻找那两人的影子。他想把他们当作同一个人看待,但实际上他们是不同的,萨穆亚只是在不断重复认识新朋友又失去他们的过程。
他不想再接触他们了。

也正是这时,萨穆亚才意识到,能对那么多人格适应良好的萨菲罗斯有多么不可思议。


“牛排要半生的。人类。”

这是何等的中二啊,萨穆亚想。杰诺娃自称是比人类更优等的生物,所以它没有性别,也不会用除了“人类”以外的词语称呼他。难以想象,同样是克劳德的脸,却因为微妙的表情变化产生了截然不同的观感。

“请把脚从桌子上放下来。”萨穆亚一边系小黄鸟围裙,一边从厨房探出头。杰诺娃正懒懒地把靴子搭在桌上,向后一靠,两条椅腿斜斜地保持平衡,不闻不问,置若罔闻。萨穆亚用锅铲敲了敲平底锅,“我说,请挪动您尊贵的脚,放过我的桌子。”

杰诺娃停下摇晃的幅度,扭头冰冷地注视这个胆敢反驳他的人类。“你在命令我?”

哪怕这是个能轻松提起一百磅重物的年轻人,萨穆亚也不怕他。“不挪脚,没牛排。”

对峙持续了不到三秒,杰诺娃哼了一声,飞快地放下脚,端正地坐好了。

“说到底,”萨穆亚深深地叹了口气,“你怎么不跟萨菲罗斯待在一起?”

“萨菲罗斯不喜欢我和他待一起。”

“不可能。”这个世界上任何事都值得怀疑,唯独无法否认萨菲罗斯对克劳德的执着,“他不可能讨厌你的。你做了什么惹他了?”

“可能因为我叫他儿子?”杰诺娃不确定地回忆,“也可能因为我每天找他合体?或者做爱的时候太热情?但是这不应该,他明明更喜欢克劳德叫出声的……我只是想让他开心……”

“够了,够了,我不想知道你是怎么作死的。也不想知道你们之间的任何情趣。”萨穆亚翻了个白眼,回到厨房。但是马上,他又握着锅铲,倒退着走回桌边,困惑地皱眉。“你知道克劳德?”

竖瞳微微缩紧,又缓缓放松。杰诺娃歪头,睁大的眼睛像极了狩猎中的野猫,愉悦和兴奋快要溢出来了。它舔了舔嘴唇,“继续。”

“我以为人格之间是独立的?”萨穆亚抓抓所剩无几的头发,已经完全被搞糊涂了,“克劳迪娅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性别,小克劳德也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就像时间被一段一段地偷走,每次睁眼,对你们而言都是崭新的人生。”

“那我们之间的交流分享会一定吓你一跳。”杰诺娃用食指敲敲头颅。

“他们还在……他们还会再次出现?”

“谁知道呢。”杰诺娃耸肩,“人类,你对解离症了解多少?”




“……症状轻微时,解离症被认为是一种适应机制或者防御机制,用来面对矛盾和冲突带来的压力。非病理情况下,往往表现为妄想或者主体意识的转变。”

“……当进展到病理阶段时,则是通常概念意义上的解离症(Dissociative Disorders),包括心因性失忆与自我感丧失,有时会伴随人格认知障碍,有时候不会。这种认知障碍涵盖了:认为这个世界甚至自己都是虚假的;失忆;忘记自己的存在并变成另一个人;应激障碍;多重人格。”
合上《解离症:临床与理论》,萨穆亚低头,杰诺娃正枕在他的大腿上,脸埋进肚腩里,胡乱闻他的味道。怪不好意思的。萨穆亚试着把它的头拨开一点,却被它一下抱紧了腰。

“你在害羞。”杰诺娃亮出尖牙,得意十足,“你喜欢我。”

萨穆亚捂住眼睛,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他觉得自己仿佛养了一只猫。猫这种生物就是这样的,你永远也摸不清你们之间的关系:它神经质,任性而自我,总是对你不屑一顾……但是当它吃饱餍足,懒洋洋地用尾巴撩拨你,哪怕那只是无聊打发时间,你马上就会忘记先前它甩的所有脸子,屁颠屁颠去给它挠下巴。

也许这个世界上有一千个克劳德,每一个都毋庸置疑地讨人喜欢……尤其符合萨菲罗斯的口味。

“这里,”他转移话题,或者说再次回到正题,“‘矛盾和冲突带来的压力’,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克劳德以前遭遇过某种创伤?”

杰诺娃没有马上回答。

几乎是立刻,萨穆亚为自己的冒失感到一丝懊悔。即使杰诺娃真的知道什么,他也不该就这样问出口,他常常忘记这是一个精神病人。值得庆幸的是,这个问题并似乎没有引起过激反应;恰恰相反,杰诺娃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末了,它伸直腿,用脚从那段萨菲罗斯那儿搬来的书中夹出一本,轻巧地抛至半空,又在脸被砸中前用手稳稳地挡在眼前。

一本圣经。

很难想象,萨菲罗斯那样的人会读宗教典籍。他看起来更想把命运握在自己手中,而非交由一个从未显现过神迹的神祇。

纸张哗哗翻动,一张纸从中飘出来,落在沙发的米色毛毯上。萨穆亚捡起它,发现那是一张褪色的老照片,纸质已经非常柔软脆弱。他依稀能辨认出克劳德标志性的金发,还有先前见过的文森特以及他的宠物。至于其他人,被时间所模糊,已经只剩朦胧的轮廓了。

“民数记第十三节。”杰诺娃慢慢念道,“耶和华晓谕摩西说,你打发人去窥探我所赐给以色列人的迦南地,每支派中要派一个作为首领的人参加。摩西就照耶和华的吩咐,选了萨穆亚等十二个人,打发他们从巴兰的旷野出发,经过利合,直到了哈马口,过了四十天才回到基底斯。”

“你注意到了?是的,我的母亲是虔诚的清教徒。平心而论,我不太喜欢这一点,因为他们总是过得特别朴素艰苦,任何一丁点儿享乐都被认为是邪恶的。没有音乐,没有艺术,生活毫无乐趣可言。”

“萨穆亚(Shammua),聆听者。那么在接下来的这个故事里,你会发现什么?”


当一个人有不得不完成的任务时,他会觉得这个世界除了任务之外的一切都格外有趣。克劳德设想过一切结束后的生活,他会周游世界,会经营一个陆行鸟牧场,会拥有平淡如水的幸福……但他从未想过要只身一人度过余生。

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他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像个走错了时代的幽灵,无所适从,茫然无措。直到某一天,他踏上了一片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森林,雾霭沉沉,潮湿而阴冷。
他忽然决定,就是这里了。

于是克劳德卸下剑,躺在松软的枯叶和苔藓上,水汽慢慢沁透他满是尘埃的毛衣,空气里混着腐烂的霉味和草木的清香。他慢慢闭上眼,蜷缩起来,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克劳德睡了很长时间。

日夜交替在迷雾森林是暧昧的,介于某种朦胧的清晨与黄昏边缘。克劳德曾几次醒来,光线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于是他又在这种令人安心的昏暗中沉沉睡去。渐渐的,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暂,现实与梦境的界限也变得模糊不清。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满足。


萨菲罗斯就是这时候找来的。

情形比预想中要难,因为克劳德已经被腐殖质所掩埋,和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直到被绊了个踉跄,萨菲罗斯才发现他的存在——而这突然的袭击甚至没能让克劳德做出任何反应。

萨菲罗斯没吭声。他跪下来,手指插进潮湿的泥土,像个掘墓人,一点一点往外刨。毛衣露了出来,他揪住衣领往外提,一具毫无生气的身体就这么被拽了出来。鼠妇和马陆惊慌失措地逃窜,从头发掉进毛衣,又跌落至土里。萨菲罗斯抹干净他的脸,摘下手套,确认还有呼吸后,暴力地摇晃起来。

“别装死……站起来!”

提着衣领把克劳德抵在树干上,稍一松手,整个人就没有骨头似的往下>滑。萨菲罗斯不得不抓紧他,另一只手捏着他的下颌抬起头,半睁的双眼没有一丝神采。

“我很失望。”萨菲罗斯压低了身体,凑在他耳边,压抑地低诉,“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沉溺于毫无意义的过去,没有丝毫尊严可言,简直可笑至极。”

浅色的睫毛低垂,没有一点反应。萨菲罗斯的表情扭曲了,轻蔑和愤怒喷薄而出,他扼住克劳德的脖子,狠狠地掐了进去!


没有一点声音。


真是奇怪,尽管能感觉到血管在冰冷的皮肤下搏动,生命悄无声息地枯萎,萨菲罗斯却不觉得他活着。他正提着一个毫无反应的人偶,试图“杀死”他,这个联想让他心里生出几分好笑。

直到他看见那双眼映出的自己。

?萨菲罗斯略觉无趣地松开克劳德,任他栽倒在脚边,银发划过一道轻盈的弧度,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然后他又再次回到克劳德身边,也许过了很久,也许没有;他看着比起离开时没有任何变化的人偶,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忽然忿忿地给了他一脚。

这一次,他扛着克劳德一起离开了。


“呃,我很抱歉?”

“你抱歉个屁。”杰诺娃皱起鼻子,“踹他的又不是你。”

“噢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觉得……那一定是一段非常难熬的日子。”光是只言片语描述的画面便足以令人窒息。萨穆亚自己是个单身汉,他有一些打发时间的爱好,但是当空闲下来时,孤独如影随形。“从阴影中走出来是如此困难,我却因为自己的好奇让你……”

“如果克劳德走出来了,怎么会有我的存在?”杰诺娃莫名其妙地反问。
萨穆亚一愣。

他忽然意识到杰诺娃一直是以第三人称叙述这个故事的,它只是知道,却一点也无法共情。也许这正是它存在的意义?为了从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中生存下来?

那之后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从最初的克劳德,到如今的他们。但是他无法再问下去,歉疚和畏缩攫紧了他的心,在胃里沉甸甸地发坠。最终,他也只是问:“你还好吧?”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没有他那么懦弱。”杰诺娃嗤笑着拍拍老家伙的脸,一个漂亮的翻身从沙发靠背跳到地面,“但是我累了,我们可以下次继续。”




萨穆亚靠坐在床头,穿着宽松的条纹睡衣,腿上摊开一本《存在精神病学:莱茵研究》。台灯温暖的光洒在书页上,看着看着,萨穆亚慢慢闭上眼睛,头一耷拉又猛地清醒。他揉了揉眼睛,在床上的时候,人总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精神分裂是一种经验整体的分裂,包括患者与周围世界关系的分裂,以及患者与自身关系的分裂,这种不协调性是精神病的本质。”食指在脆薄的纸面上滑动,有些地方的文字都开始残缺了,“具有存在性不安感的人,缺乏基本的自身整体感,这种人对自身的体验,是自我与身体的分离。为了逃避外界危险,寻找存在性安全感,精神分裂个体会将真实的自我封闭在虚假的自我当中,借助幻想寻求短暂的舒适。”

这不就是逃避现实吗?萨穆亚蘸了点口水,掀开下一页。

“……但是这种封闭、孤立、虚假的自我,无法从外界获得更多的讯息以充实自我,个体的内心世界会越来越贫乏,最后充满死寂、冷漠、荒凉、枯燥、软弱、无能、无意义等负面情绪。精神分裂从维护自我出发,最终却不得不走向自我的崩溃。”

所以重点是在维护每一个人格的存在性安全感吗……这就说得通了,克劳迪娅的消失是因为发现自己的身体实际上是男性,她的存在本质上是不协调的、虚假的;小克劳德则想要成为一个好孩子,当他他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添了多大的麻烦后,他吓坏了,即使那并不是他的错。

萨穆亚若有所思,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对他们的惋惜和心痛掩盖了一切,他陷入一阵无可抑制的沮丧中。


一楼传来盘子的碎裂声。

萨穆亚一惊,旋即放松下来。这一带不会有人闯进住宅的,一般是贪吃的小浣熊,它们总喜欢把东西搅得一团乱。其实萨穆亚挺喜欢它们的,贼兮兮,毛绒绒,被逮住的时候甚至会露出茫然又吃惊的表情。他一般会打开客厅的灯,这通常能把它们吓走。

但是,这一次没有。

他谨慎地站在楼梯口,犹豫是回二楼拿枪,还是直接去厨房看看情况。因为亮灯后对方肯定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存在,以自己的老胳膊老腿不可能跑得过的。想了想反正自己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他也就坦然地穿过客厅,往厨房探了一眼。


“你醒啦?”杰诺娃向他打了个招呼。

“噢!噢……噢……”萨穆亚扶着桌子,差点栽倒,“你是要吓死我吗!”他跌坐在椅子上,狂跳的心脏慢慢平息下来,“见鬼的你究竟在干什么?”

“你没长眼睛吗?”

杰诺娃转回去,继续从冰柜里拖出另一块牛肉,咬碎冰渣的咔嚓声令萨穆亚不由得皱起脸。半融化的血水糊了它满嘴,又流淌在地上,淌过它光裸的双脚。面对这冲击性的一幕,萨穆亚半天说不出话。

他真的觉得这孩子牙口挺好。

不,不。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萨穆亚给自己倒了杯水压压惊,期间杰诺娃从不间断地从冰箱里翻找更多,简直像某种恐怖片。终于萨穆亚冷静下来,从无数问题中挑出了他最关心的,“你这么吃……没问题?”

“我饿。”

“萨菲罗斯没给你吃的?”

杰诺娃摇头。

“那你也不能……不能就这样吃生的!”更不应该半夜偷偷闯入别人家里!

“你做给我吃。”

“……”

萨穆亚能怎么办?当然是把杰诺娃安置在餐桌边,然后屁颠屁颠地去给它做饭啊。


他发现自己做饭的速度跟不上杰诺娃吃的速度,他很想请杰诺娃吃慢一点,再慢一点,不要把下巴垫在桌上,用那种亮晶晶的眼神盯着他看。
“你就不能快点吗?”

“山不能到你面前,你就走到山那边去。”

“唉。”杰诺娃嫌弃地砸吧嘴,又摸摸肚子,永远填不满的饥饿在呻吟,“那我们聊会儿天吧。”

“聊什么?”

“克劳德。”


萨菲罗斯显然不是那种会照顾别人的家伙。他会把加了燕麦粥喂到克劳德的鼻孔里,也会转移位置的时候把他的头磕在门框上;比起他们以前的争斗,克劳德正前所未有地接近死亡。但是萨菲罗斯有很多时间,多得近乎无聊的时间。

他开始学习。

渐渐地,他会在流食里加入维生素片和钙剂,会记得用牙刷一点一点清理干净口腔,会恰到好处地按摩松弛的肌肉,会轻轻拍背帮克劳德咳出淤痰。

他还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带克劳德出门晒太阳。


拥有并照顾自己喜欢的东西,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并且往往兼具超乎寻常的乐趣。收藏家们热衷于细致地擦干净每一粒灰尘再打蜡喷漆,银行家们强迫症般不停地确认跳动的数字,而萨菲罗斯,萨菲罗斯似乎迷上了确认他的人偶的存在。

最初只是日常的接触,但是很快,肆意的探索一发不可收拾。萨菲罗斯一遍又一遍地审视他的所有物,用整只手抚摸遍苍白的胴体,脸颊、脖颈、胸膛、手臂、腰腹,然后他开始用嘴唇试探皮肤的每一丝纹理,用鼻子深嗅凡士林和皮脂混合衰败的味道,用舌尖品尝轻微的咸涩的汗意……然后他意识到,克劳德的身上缺少一种东西。

一个作为所有物的证明。

他们十指交握,体液湿透了床单,在剧烈的晃动中,克劳德涣散的注视令萨菲罗斯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转瞬却被更深的空虚所吞噬。

“你在这里,不是吗?”

萨菲罗斯托着他的后颈和腰,耳鬓厮磨,感受这具身体在高潮中紧绷抽搐,因为没有声音略觉可惜,然后他恶趣味地加重了动作。在在烫人的温度中,克劳德融化成了一滩水。

“没关系。你会回应我的。我会让你回应我的。”


萨菲罗斯做了一个小小的决定。


他开始不定期消失。对克劳德而言,生活并没有多少差别,也难以察觉空气里细微变化的气氛。但是当萨菲罗斯归来、或白天或者夜晚温存时,不加掩饰的兴奋和愈发高涨的情欲无不彰显着危险的到来。

接踵而至的是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克劳德真的如萨菲罗斯所言回应了。他睁大双眼,绝望的眼泪涌出,视线一片模糊。萨菲罗斯抱着懵懂的小女孩,把她放在克劳德怀里,她石榴石般的双眼怯生生地看着他。

一个小小的蒂法。

克劳德慢慢收紧怀抱。他感到到处都很疼,关节在嘶鸣,肌肉在震颤,像是生锈的机器强行运转,血从它的缝隙里流了出来。

“喜欢吗?”萨菲罗斯问。

“你怎么能……怎么能……”克劳德嘶哑地质问。

“我就知道你喜欢。”

萨菲罗斯得意地亲吻他的脸颊。


“你喜欢孩子?”

杰诺娃一愣,“为什么这么说?”

“你不是叫萨菲罗斯儿子吗?”萨穆亚戴上手套,从烤箱里把托盘搬出来,整盘放在桌上。土豆和牛肉块热气腾腾,黄油泛着漂亮的金黄。这就是剩下的全部了,虽然是克劳迪娅的礼物,最后竟然全进了克劳德的肚子。萨穆亚怀疑地看着杰诺娃,有点担心它吃撑。

“是的。我喜欢她。”用叉子举起土豆,它比了个干杯的手势,“你怎么不问蒂法是谁?”

“……你看不出来,我是故意不问的吗?”

“虚伪。”

“这是体贴。”摘下手套,萨穆亚拿了毛巾沾水,给杰诺娃抹掉脸上还有手上的血,“快点吃,吃完回去睡了。”

“蒂法是克劳德的初恋。”含糊不清的说明被咀嚼声所掩盖,“而萨菲罗斯用她的细胞做了一个小小的复制品。”

“哦。”

“你应该更惊讶的。”

“好吧,确实有一点。”萨穆亚从善如流。

但是说实话,没什么值得惊讶的。克劳德是精神病人,喜欢沉浸在自己妄想中的那种,在他的故事里,他和萨菲罗斯是宿敌,他们之间的战争旷日持久,但是他所表现出来的却是对萨菲罗斯十足的依赖……总之,你会相信一个自认为是高等外星生物的人吗?不,不会的,你只会点头同意他说的一切,不一会又忘了个干净。

“我爱她。很爱很爱她。”杰诺娃说。


有一种说法,克隆体的遗传物质容易复制出错。尽管在发育阶段,大部分畸形的胚胎都无法存活,但是也有长成胎儿后才出现问题的情况,蒂法便是其中之一。萨菲罗斯并不在意她的健康问题,对他而言,女孩只要长得像某个人就够了。

她瘦瘦小小的,有一些并不严重的智力缺陷,肺部的发育也不太好,总是在咳嗽。但是克劳德很爱她。非常爱她。他为她站了起来,顽固而坚决地拒绝了萨菲罗斯的帮助,用尚未恢复的身体照亲自照料她的一切。

如果他的心曾经死了,那么蒂法让它重新活了过来。而这正是萨菲罗斯想要的。

一个活着的克劳德。


他们搬去了牧场地区,买下大片的土地。

那里绿草如茵,一望无垠,风吹过时草波一阵又一阵摇曳至天际,空气带着一点冰凉的水汽。清晨紫光熹微时,萨菲罗斯总是第一个睁开眼,但是他不会起床,只是嗅着克劳德的后颈,用鼻尖轻轻磨蹭;或者把手探进上衣里,也不做什么,就是漫无目的地抚摸,直到克劳德抓住他的手,默不吭声地坐起来。小小的蒂法从克劳德的怀抱中露出来,睡得正熟,时不时像只快乐的小猪哼哼两声。而克劳德会亲亲她柔软的脸蛋,这才开始一天的生活。

小蒂法很笨,但克劳德不厌其烦地教导她,大部分只是些普通的生活常识,辨别野菜根、甜菜、荠菜、苋菜、莴苣……他把从她那儿得到的知识又一点一点教回去,仿佛又回到了最初。有时候他们也会忘记一开始的目的,锲而不舍地刨着兔子洞,揪出一窝又大又肥的野兔子。

陆行鸟生下小陆行鸟,小陆行鸟又生下更多的陆行鸟。更多时候,一大一小两个人会蹲在食槽边,等待鸟喙破壳的那一刻,湿漉漉的幼鸟蹒跚学步。而萨菲罗斯站在鸟厩门边,看克劳德对女孩微笑。

当夜幕降临,克劳德会拍着她的背,柔声哄她入睡。他不太能适应萨菲罗斯也睡在一起,常常从一个房间搬去另一个,萨菲罗斯却如影随形,不容拒绝。克劳德不得不妥协。

事实上,萨菲罗斯是不需要睡眠的,他只是喜欢这种感觉。最后总是他们三个人挤在床的一边,萨菲罗斯抱着克劳德,克劳德抱着蒂法——


一个美好而又畸形的家庭。


也许萨菲罗斯也曾短暂地沉溺于虚假的家庭生活,如果说曾经的他光芒万丈、声势夺人,那么他开始变得有些……平凡;但也许什么都没有改变,萨菲罗斯就是萨菲罗斯,从最初到最后,一直都是。

理论上,克隆体的寿命极限基于一个假说,任何生物体的细胞分裂次数都是有限的:克隆生物的生命长度 = 母体理论寿命 – 取样期母体年龄。萨菲罗斯知道制造蒂法出来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依旧这么做了。

当蒂法开始衰弱时,克劳德不可避免地崩溃了。她还那么小,那么小,一朵尚未绽开的蓓蕾转瞬便要枯萎。他惊恐地抱着她虚弱的身躯,缓慢而微弱的心跳把他拽向绝望的深渊。

“没事的。”萨菲罗斯安慰他,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如果你需要,我还有很多胚胎。”


杰诺娃停了下来。

还没等萨穆亚问什么,它微微张口,忽然剧烈地呕吐起来。各种尚未消化的食糜喷了出来,从桌沿到地板到处都是,酸臭味涌遍整个客厅。萨穆亚惊慌失措地跳起来,一时之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不停地给它顺背。

“还有吃的吗?”杰诺娃吐掉一嘴酸味,虚弱地问。
“什么?”他没听错?

“我饿。”

“不不不……你不能再吃了……”天啊,他都做了些什么,杰诺娃有暴食症,这就是萨菲罗斯不给它食物的原因,“你不饿,你只是生病了。”

“你才有病。”

杰诺娃瞪了他一眼,忽然厌恶地拍开他的手,一个箭步从窗户跑了。


真是个糟透的夜晚。

萨穆亚抹了把汗,看了眼乱糟糟的客厅,无奈地找到簸箕去花园里捯了些细砂土,一点一点铺在呕吐物上,一直铺到厨房。化开的血水扭曲蜿蜒地淌了一地,还混着没有清理的碎肉,他忽然被吓得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

那都是没有长成的婴儿。




萨穆亚是真的被吓惨了。

他一度不敢去隔壁看看情况,甚至不敢打开他的望远镜,只能心神不宁地乱翻那几本书,什么也没看进去。幻觉开始频繁造访,他觉得再这样下去,克劳德还没康复,自己就要疯了。他又想到,萨菲罗斯独自一人面对这种恐怖的压力如此之久,良心顿时令他坐立难安。

他决定去看看。至少为自己的冒失道个歉。


庭院的花枯萎了。

尽管哈玛常年温暖湿润,但是人工育种的植物,总是需要更多照顾。足以见得无论是杰诺娃还是萨菲罗斯,都不再有精力照看他们的花园,或者说他们的生活。萨穆亚忧心忡忡地敲开他们家门,青苔和霉渍悄悄蚀刻在台阶的缝隙里。

情况比想象中要好,因为杰诺娃看起来一如既往的健康而野性;但情况也并非那么妙,杰诺娃和萨菲罗斯在此之前似乎正在激烈地争吵。他能从杰诺娃涨红的脸、萨菲罗斯恼火的挑眉中察觉出硝烟的痕迹。

“抱歉打扰了,我明天再……”

“坐。”杰诺娃甩上门。

局势变得诡谲起来。萨穆亚坐在主沙发的正中间,左手边的小沙发上是杰诺娃,右手边是萨菲罗斯,他们两个冷漠地注视彼此,都在等另一个人妥协。

“虽然很失礼,”难道他不主动打破沉默,他们三个人就要在这眼神交流一整天吗?“请问发生什么了?”

“他让我别再去你那里。”杰诺娃冷哼一声。

“你已经给他添了太多麻烦。”萨菲罗斯不赞同地回答,“如果你不能控制好自己,就不要去别人那里添乱。”

“说得好像你真的在乎似的。”杰诺娃忽然就炸了,抓起杯子猛地砸向萨菲罗斯,被偏头躲过后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我,我们,只不过是你打发时间的玩具,你根本什么都不在乎!”

“我不跟疯子说话。”

“谁他妈才是疯子!”

萨穆亚尴尬地处于风暴中心,四周正是疾风骤雨、电闪雷鸣,而自己所在却偏偏平静无比,对眼前爆发的混乱一点也插不上嘴。他按捺不住了,忽然站起来,争执忽然停了,杰诺娃和萨菲罗斯同时看向他。

“……请借我一下厕所。”

萨穆亚极没骨气地溜了。


嘈杂的声音依旧模模糊糊透过门传进来。大部分是杰诺娃歇斯底里的质问,偶尔夹杂萨菲罗斯一两句克制的反驳。可以感觉出他已经尽量保持冷静了,但是对于杰诺娃如此疯狂的状态,萨穆亚还是忧心忡忡的。

“我爱你,我只是想让你快乐,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快乐?”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你说什么?”

“我不需要。”

短暂的沉默。

萨穆亚坐在马桶盖上,他抬起头,能看见盥洗池还有墙面上贴的半身镜,灯光下透着一种高级的质感。如果坐直一点,或者稍微站起来一点,才可以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想起之前一直在这的落地镜,如果要看见自己上厕所的样子,还是非常尴尬的。

落地镜……厕所……?


“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一声嘶哑的尖叫划破了空间,像克劳迪娅那样令人心碎,又像怪物一样令人恐惧。声音里带着血味,声带在撕扯中支离破碎,只剩沙哑而痛苦的悲泣。

就在那一个瞬间,仿佛钥匙压下锁舌,齿轮咬紧下一个锯齿,而萨穆亚抓住了一直盘旋在脑海中的那一丝违和感,一切豁然开朗。

而后无尽的恐惧涌上。


他站起来,两条腿在打颤,一下撞到墙上。然后他扶着墙,慢慢打开厕所的门,强迫自己看清客厅的情况。

克劳德昏了过去,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栽倒在地毯上,又被萨菲罗斯搂进怀里,托着后颈,爱怜地吻去脸颊湿漉漉的泪痕,然后又亲了亲毫无血色的嘴唇。萨穆亚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汗毛倒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放开他!”他厉声斥责。

萨菲罗斯笑了。那个笑容真诚、快乐、而又充满恶意。
“为什么?”

“为什么?”他甚至不想把理由说出来,仿佛连语言都变成了罪恶本身,“我才是那个应该问为什么的人。”短暂的停顿,面部肌肉几经抽搐,“你是个疯子。你研究心理书籍从来不是为了治愈他。你只是为了更快、更精准、更彻底地摧毁他。”

『救我』

萨穆亚闭上眼,罪恶感淹没了他。他难以想象,自己竟然错过了那么多明确的信号,放任克劳德在萨菲罗斯的控制下又过了那么长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又睁开眼,下定了决心。

“这一切到此为止。”

萨菲罗斯轻笑,“你能做什么?”

“我已经报警了。也给神罗电力发了短讯。今天的渡船也已经离开,这里现在是孤岛,你无处可逃了。”

“好吧。”萨菲罗斯耸肩,放下克劳德。

就在萨穆亚为胜利来得如此轻而易举而惊讶时,萨菲罗斯翻身骑在克劳德身上,漫不经心地把T恤往上卷起,双手在他的胸膛推移,又俯下身去亲吻。萨穆亚脸涨得通红,愤怒地四下张望有没有趁手的工具,在这段时间里萨菲罗斯又游刃有余地摸进裤子,毫不在意另一个人的存在。

萨穆亚抄起钢琴凳就砸了下去。

“他们不会来的。”萨菲罗斯抓住凳脚,连凳带人一起甩了出去。

剧痛炸开,眼前一片昏暗,温热的液体从额角流下来,黏答答的。


萨菲罗斯继续着他的侵犯。

瘫软的身体泛起潮红,薄汗渗出皮肤,克劳德无意识地呻吟着。萨菲罗·斯一定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因为不一会,克劳德就在高潮中释放了。

“人类总是喜欢逃避,躲藏在虚假的幻想中,并且坚定地认为这就是真实,无能而又可悲。”

萨菲罗斯俯下身,银发从肩膀垂落,织就细密的笼网。他按住青年的肩膀固定,另一只手掐住大腿抬高。一个十足的攻击性的姿势。

“不断虚构出无聊的人物,追逐过往记忆中的一丝幻影,多么可笑,不是吗?”

淡青色的眼睛锁定了萨穆亚。

“你怎么会以为,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尖锐的刺痛贯穿脑海,萨穆亚抱紧头颅。眩晕袭来,空间开始扭曲变形,像是被从现实中抽离。他眼冒金星,冷汗直冒,耳朵嗡嗡作响,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一切都在旋转,旋转,疯狂地旋转。他不能呼吸了,心脏跳得快要爆炸。他要死了。

双眼猛地睁开,萨菲罗斯侵略性的五官出现在他眼前,嘴角的笑容正慢慢放大。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微微张开嘴唇,但是萨菲罗斯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狠狠地进入了他,一直到最深处。身体顿时受不了地痉挛起来,意识因极度的疼痛与快乐陷入狂乱,一次又一次被冲击得支离破碎。

“欢迎回来,克劳德。”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克劳德颤抖着抱着女孩。她的胸膛渐渐停止起伏,脸颊染上冰冷的灰白,正在异化的竖瞳开始溃散,死亡的阴翳笼罩。他绝望地摩挲着她的发旋,压抑而悲恸的痛哭回荡在实验室里,又轻轻敲在了萨菲罗斯的心上。

“如果你不阻止,她就不会死。”

“你什么都不明白。”克劳德麻木地摇头。

“你又明白什么?是你亲手毁了这一切。她本可以得到全新的生命,脱离星球毫无意义的循环,步入与我们一样的永恒。”

“灵魂呢?”

“什么?”

克劳德没有马上回答。他僵硬地抬头,慢慢环视发出机械轰鸣的液氮冷冻柜,它们被魔晄映成了诡谲的绿色。在那里,沉睡着无数尚未发育的胚胎。克劳德忽然陷入一种恍惚的谜思。

那些都是蒂法吗?不,当然不是。它们连生命都称不上。

真是奇怪……他可以确定它们不是人类,没有人会认为自己的一个细胞是人类,不是吗?那么现在他怀里抱着的真的是蒂法?她是什么时候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类?因为灵魂?而灵魂的边界又在哪?如果人类拥有灵魂,毫无疑问陆行鸟也拥有灵魂,所有生物都有灵魂……那么为什么一个细胞不能拥有灵魂?


她是因为我而得到灵魂的。

蒂法就是蒂法,是每一个夜晚为她念的故事,每一绺白天扎起的小辫子,每一次偷吃甜食时遭到的训斥,每一抹明亮而天真的微笑。那是一个与物质世界截然不同的领域,过往的经历构赋予了她独一无二的存在,这就是生命本身,灵魂的本质。

“永恒的肉体毫无意义。”克劳德忽然明白了,“因为我和你的灵魂,早就腐朽不堪了。”


他微笑了。

萨菲罗斯尚未理解那个微笑的意思,魔石刺眼的光芒闪烁,热度急遽膨胀,猛地炸开!萨菲罗斯下意识撑开屏障,滚滚热浪刷过不大的实验室,金属在熔炉中化为金红的铁水喷射在透明的壁障上,又迅速飞散。

一切都在熊熊燃烧,恍惚间,似乎有婴儿在哭叫。


萨菲罗斯就在那里,直到烈火将一切燃烧殆尽,只余无尽的灰烬。他走过实验室的废墟,来到爆炸的中心地带,一具焦黑的身体躺在那里,却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再生。

失去了眼球的眼眶淌出血泪。

那一瞬间,萨菲罗斯的心暌违已久地悸动起来。


“我的……灵魂……在哪里……?”


“我的……灵魂……在哪里……?”

克劳德看着萨菲罗斯,身体随之晃动,肉体的欢愉和意识的空虚交织在一起,令他的目光破碎而涣散。萨菲罗斯着迷地看着那双病态的眼睛,就是这样,只看着自己,只能看着自己,除此之外再也无法映入别的事物。

“我真的……存在吗……?”

又一次在巅峰中抽搐,克劳德仰起头痛苦地挣扎,却被萨菲罗斯按住了双手,十指交握,动弹不得。

“不,你不存在。你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萨菲罗斯停下动作,凑到他的耳边,反复低语,“你和他们一样,不过是一个脆弱的妄想,就像浪潮掀起的泡沫,在阳光下转瞬即逝。”

弓起的后背重重地弹回地面,克劳德泄了劲,瘫倒在地毯上,汗涔涔地喘息着。萨菲罗斯引导他无力的手,停留在自己同样汗湿的胸膛。那里有一颗鼓噪的心脏。

“但我是存在的。我永远在这里。无论你的灵魂怎样变化,怎样在绝望中溃散,我一直在。我是你唯一能抓住的存在,是这个浮光掠影的世界的唯一真实。”


一切都消失了,温暖的海岛、黑石的海岸线、飞翔的海鸟……他觉得自己失去了支撑,在一片失重的眩晕感中向下坠落,离天空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伸出手,想抓住那些歌唱的星辰,漆黑中只却触碰到一片虚无。
然后他感觉到萨菲罗斯温暖的拥抱,忽然一切就都没关系了。




“啊……你在这里……”

他闭上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