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BGM:Keep it coming
『你说过……不会扔下我……克劳德……克劳德……!』
“斯特莱夫!”
克劳德从壕沟里一下蹿起来,脑袋和中尉的下巴咚地一声撞了个正着,吃痛地抱头下蹲,而中尉咬到了舌头,捂着嘴呜呜呜了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他不想睡着的,可是几周以来根本没有好好睡一觉的机会——那些五台人都不睡觉的吗?总是在他们疲于奔命、刚脱下靴子准备躺一会的时候出没,逼得他们不得不重新拿起武器,把这些恼人的家伙赶走;但是一旦他们开始战斗,忍者们又神出鬼没地溜走了。由于五台地密林环境,正规军在游兵散勇面前反而没了优势,被游击战搞得身心俱疲。
如果仅是如此,还不至于令神罗如此头疼。他们有火力优势,利用范弗里特弹药量进行压制,把五台用弹壳填满也不是不可能。但是——
五台的银色将军。
拉普索道斯指挥官和修雷副指挥官,两个人联手也无法压制那个怪物分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闯进己方阵营,将所有重武器破坏殆尽。如今他们的阵线已经被逼退到狭长的海岸地带,似乎看起来,被反攻也不是不可能的。
“上个星期才有十几人被割了脑袋,如果你再睡着,我就踢你屁股蛋子!”中尉含糊不清地斥责道,威胁地踹了他小腿一脚,“集合了!白痴!今天要再次推进战线!”
“是!长官!”克劳德尽量中气十足地吼道。中尉又瞪了他好一会,这才转身离去。
靴子吧唧一声挤出水来。克劳德叹了口气,把厚鞋垫抽出来,用力拧干。尽管还是很潮,但不得不这么穿。他又发现小腿上黏着的几条水蛭,明明已经把裤腿扎进靴子了,不晓得怎么钻进去的,搓下来花不少时间。当他终于能执行上一个命令时,又免不了中尉的一顿臭骂。
这和克劳德想象的军旅生活相去甚远。
很多时候,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神罗,成为一个毫无价值的小兵。他只是觉得不能再在尼布尔海姆待下去,不是因为死气沉沉的村庄,也不是因为私生子的身份带来的闲言碎语和冷漠以待,就只是……只是觉得他有不得不完成的使命。使命驱使他离开母亲和故乡,踏上陌生的土地,为一个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理由而战。
听起来可笑极了,就像所有孩子在年少时不切实际的梦;区别在于,克劳德至今也没能从幼稚中得到教训,有所成长。
『你不能这样!』
克劳德捂住额头,缓了一会,这才把沉闷的头盔戴上。
自从来到五台……不……也许是从他上一次晕船开始,就一直有奇怪的声音;一些怪诞的梦,一丝浮光掠影,搅得他头晕脑胀,狼狈不堪。他开始想家,想念妈妈和她的炖菜,想念和蒂法一起数过的星星,想念——
他甩了甩头,不再胡思乱想,在中尉再次咆哮前小跑过去。
“萨菲罗斯!”杰内西斯愤怒地吼道。
直剑和武士刀碰撞在一起,划拉出刺眼的火花,红发诗人被逼退了几步。萨菲罗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迅捷和优雅转身,格挡,短暂地架住安吉尔纵劈的大剑,就在火焰的浪潮从身侧袭来之际——他顺着安吉尔的攻击倒射出去,瞬间脱离围攻的战圈。
那不仅仅是撤退。
萨菲罗斯腾空翻转,落地时双脚猛地陷进地里,划出长长的痕迹,静止和反击只在一瞬——反冲的力道给了他双倍的加速度,径直朝火焰冲去!无数纷乱的银色弧光闪过,压缩至极致的一点,刹那间狂暴地炸开——
有那么一瞬间,克劳德失去了意识。狂乱的气流和攻击的余波疯狂地卷向四周,土地割裂,树木倾倒,原本身在伏击小队的他脑袋磕上了岩石,半天没缓过劲来。黏答答的液体顺着额头淌下,他愣愣地去摸,这才发现连头盔都不见了。
然后他才看清,压在身上的同伴的尸体。
“你本来是我们这边的!”杰内西斯咳出一口血,暴怒地质问。刀尖贴在他的喉咙处,冰凉的,随着呼吸精确地前后移动着;一想到这个人从头至尾甚至没有使用过魔法,绝望与不甘漫上心头。“明明……明明我们才是同类……卑鄙的五台人把你从神罗偷走了!”
“同类?”萨菲罗斯头一次给予回应;某个词汇触动了他,令他嘲讽地勾起嘴角,“和你们这种怪物不同,我是人类。”
“你——!”
太刀狠狠刺进杰内西斯肩膀,将青年钉穿在裸岩上。悲鸣却是安吉尔发出来的。他看看杰内西斯因忍耐扭曲的脸,又看看萨菲罗斯冰冷的眼神,声音竟变得像哀求,“萨菲罗斯!你不会这么做的!”
克劳德眨眼,忽然猛地吐了一口气,剧烈地喘息着——他甚至一度忘记了呼吸。颤抖着推开同伴的身体,摸到温热滑腻的脑浆时差点吐出来;但恐惧和求生欲战胜了这微不足道的冲动,令他强忍着恶心,摸到了不知道谁的步枪。
他的射击成绩一直是A。他想要成为特种兵,比任何人都想,比任何人都要努力;也许那些努力就是为此刻而存在的。
子弹能打中那个恶魔吗?克劳德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准心的三线什么时候重合的,又在什么时候瞄准了萨菲罗斯的后背;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得飞快,冷汗浸透了后背,连搭在扳机上的食指都在痉挛。
『只要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手指轻轻一颤——
淡淡的硝烟在枪头浮动,克劳德绝望地想要再次扣动扳机,但是他已经错过了他的机会。为什么会偏得这么厉害?几乎是一个眨眼的瞬间,萨菲罗斯已经消失在视野里,再也找不到可以瞄准的身影。克劳德抱着枪,站起来,站在死人堆里,茫然地看着他的长官,杰内西斯正朝自己破口大骂。他在说什么?——跑?
“你们真是一如既往的恶劣。”
什么……?
腹部一阵冰冷的钝痛。克劳德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他慢慢低头,太刀正抽离他的身体,让冰冷变得灼热,尖锐地灼烧每一根神经。他试着抓住什么来支撑自己,混乱中抓住了对方的皮带,却又被冷漠地推开,视野在摇晃中迎向天空,刺眼的白色融化了一切。
“妈妈……”他忽然哭了起来,没来由的,就是很委屈,像所有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有的模样,“对不起……”他要让母亲失去她的孩子了……又一次地……?“对不起、咳……妈妈……”
萨菲罗斯离去的背影忽然一滞。
假的。
这个世界只有欺骗和背叛,而萨菲罗斯早已学会不去相信任何谎言。那不过是神罗制造的傀儡,一个可笑的复制品……早在多年以前他们就该这么做……只不过毫无意义罢了……
可他看起来那么像真的。
这个念头冲垮了萨菲罗斯所有信念,如此轻而易举,突破重重防线,毫无防备地刺进了本已坚硬如铁的内心。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他认识克劳德甚至不超过一个月,那些温暖的谎言、虚假的承诺、怀念的面孔,已经很久没有再出现在他的梦境,他几乎不怎么做梦——
可萨菲罗斯竟然还记得那些细节,他甚至不知道它们可以这么清晰,就像发生在昨天;克劳德在高烧中低声呓语着妈妈的脆弱模样,而自己握着他的手,可笑地相信着他们永远不会分开。
神罗真的会把傀儡做得这么弱小吗?萨菲罗斯又想,为什么不做成拉普索道斯和修雷那样?至少还有那么一点机会,尽管微不足道。
萨菲罗斯慢慢跪下来,拨开染血的金发,看着蓝色的眼睛逐渐涣散,死亡之花安详绽放。他看起来就是个孩子,如此年幼,如此弱小,和那个曾经保护自己的人截然不同。当萨菲罗斯发现自己下意识地摸向手环的魔石时,终于无法忍受地按住手臂片刻,然后扼住了少年的脖颈。
不能纵容自己,不能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妄想。他是五台的萨菲罗斯,是所有五台人的希望,不能被任何可能所动摇。
可他还是想再看看他。
视线一片模糊。萨菲罗斯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背,松开手,难以置信地抚摸眼角。
“如果你不能为我留下来,”萨菲罗斯哽咽了。原来直到今天——即使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克劳德还藏在他心里,只为这一刻跳出来狠狠刺他一刀。他是多么憎恨这个人啊。“如果你不能属于我,为什么要给我不切实际的梦想?”
不顾身处危险的战场,不顾五台或神罗双方的错愕,萨菲罗斯无法抗拒地抱紧了克劳德冰冷的身体,不住地轻轻摩挲他泥泞的金发、亲吻他紧闭的眼睑,绝望而无助地释放了治愈的魔法。
只因为哪怕是个赝品,他也想把他留在身边。
克劳德屏住呼吸,睁大双眼,因这冲击性的一幕动弹不得——忍者女孩倒挂在床顶,乌溜溜的大眼睛正对着他,一眨不眨——他被吓懵了,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与女孩对视。
“萨菲罗斯出门了,一会儿回来。”尤菲忽然歪了歪脑袋,苦无在她的指尖危险地转着圈,“你的名字?”
不自觉地摸向腹部,那里还残留着幻痛,提醒他是如何被残酷地贯穿,扔在地上等待死亡。然后他慢慢爬起来,环顾四周,除了令茫然更甚,没有任何收获。
“我……”他试探性地询问,“我被俘虏了?”五台是这样对待俘虏的吗?不用剥皮做成灯笼,在夜晚放飞向天空?为什么他睡在柔软的床上,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干净得甚至不像经历了战争?剧变是如此突然,以致他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尤菲挑眉,“你觉得呢,无名氏?”
沉默片刻,克劳德骤然暴起,一被子甩到尤菲脸上,跳下床拔腿就——毫无形象地摔了个嘴啃泥。这是什么衣服?为什么会这么长?还没来得及细想,后背遭受了沉重的一击,几乎让他把内脏吐出来。头发被用力揪起,苦无已经横在面前,随时准备将他割喉。
“嘘——”女孩咬着耳朵,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残忍,“萨菲罗斯很喜欢这个房间,如果弄脏了,我要挨骂的。”金属轻轻拍打他的脸颊,“而你是神罗的,我对神罗的人不太能保持耐心。不要激怒我,做得到吗?”
“……”
“名字?”
“……克劳德。”
“我知道。”莫名其妙地丢下这么一句话,尤菲松开他,“狗牌确实这么写的。”
克劳德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五台人非常……纤细?』
“如果你骗了我,现在脑袋就不在了。”轻快地耸肩,又强硬地把少年拉起来。她比克劳德要矮上一些,圆润的脸颊、肉嘟嘟的嘴唇,十足的孩子气,以致那些威胁的话都不再可怕。浑圆的眼睛瞪着克劳德,忽然啊啊啊——地叫出了声,“鼻血!鼻血!抬头!”她拽着克劳德飞快地往外头跑去,“捂着别滴到榻榻米上!老哥会揍我的啊啊啊啊!”
跌跌撞撞被拽到庭院——尤菲甚至还记得提醒他穿鞋——克劳德被按在鱼池边,任由女孩异常粗暴地替他抹脸,冰凉的水点在额头和鼻翼。这让他想到蒂法,只会在孩子们的恶作剧后悄悄来看他,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会招来更多的欺凌,尽管他并不是那么在意。
树影在风中柔曼婆娑,白色花瓣飘落在透明的水面,阴影浅浅地投在鹅卵石上。如此平静,如此安宁,就像没有经历过战争,不再是那个噩梦般的五台。这种珍贵而脆弱的美丽让克劳德鼻头一阵酸涩,不自觉地想起尼布尔海姆秋天金黄的山毛榉,还有深色的树莓总是染黑了衣服。
“这里很美,是吗?”尤菲静静地看着他,“这就是你们试图摧毁的东西。”
“但是你们有萨菲罗斯。”克劳德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只要有萨菲罗斯,五台就永远不会被摧毁。”
尤菲惊讶地眨眼,“你这是在……讨好我?”不得不说,克劳德的话极大地满足了她;对于一个如此有自知之明的神罗人,她还是有些刮目相看的,“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加入神罗——为何要来送死?”
“我……”克劳德摇头,忽然不知所措,“我不知道……”
“不知道?”尤菲反问,“因为不知道,你就可以举起枪,瞄准别人的父亲、兄弟、孩子?”
“……”
“我讨厌战争。它夺走了妈妈,让爸爸不再像爸爸,所有人都变得疯狂。”尤菲跳起来,踩着石阶的边缘,稳稳当当地行走,又双手撑着做了个漂亮的侧翻,“而你们,以杀人为荣誉,用骸骨作勋章。现在你却告诉我,你不知道?”
“我很抱歉——”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她不屑地轻哼,“那种东西没有任何意义,就像……”眼骨碌一转,瞄见眼底的池子,“就像没有鱼的鱼池,不过是笑话罢了。”
“如果你们把那棵鱼木移走……”
克劳德没有说下去。
他捂着脸,更多的血从鼻腔涌出,滴滴答答晕开在透明的池水中。尤菲吓了一跳,掰开他的手,让他仰着头,却只是让画面更恐怖了。她在兜里翻找魔石,克劳德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尤菲,萨菲罗斯的魔石要还回去啊。”
“什么?”他什么时候知道了她的名字……?
另一只手接替了她手忙脚乱的动作,找到『回复』,让失去意识的克劳德完全倚靠在自己身上。萨菲罗斯没有责备她,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但正是这样的沉默,令尤菲感到久违的害怕——上一次被打屁股时候的那种,太丢脸了。
然后她想起早上溜进来的时候,克劳德一直无意识地低语萨菲罗斯的名字。
而萨菲罗斯只是缱绻地抱着他,一遍又一遍轻抚后背。
“你看起来很高兴。”
“我不该高兴吗?”顿了一下,萨菲罗斯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跟高多王说话,自己已经不再是可以肆无忌惮的孩子,至少不是面对恩人的时候。他替高多斟满酒盏,再给自己满上,二人轻轻碰杯。“为胜利。”
“你甚至学会了压低你的杯沿。”高多摇头笑骂,一饮而尽,“变成了一个滑头的臭小子。”
萨菲罗斯耸肩,就着月色,慢慢啜饮着。
他想起六年前,那时候他还只是个遭人非议的养子,和其他武士站在城下的方阵中,一同喝下也许是最后一口故乡的酒,然后纷纷把碗摔得粉碎。六年过去了,他在战争中尽情释放自己残忍的天性,并在杀戮中得到短暂的安宁;军衔不断变化,直到某一天,他成为了总大将,那些曾经怀疑的视线只剩仰慕与崇敬,但是他却没有多少真实感。
然后他想起更久以前,王妃把披风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告诉他,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家。又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不过相对克劳德而言,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还差一点。”高多放下酒盏,站起来,走到阁楼边缘,握紧木制的栏杆,“距离我们的复仇,还差最后一点。”他的脸在微醺中发红,但更可能是因为兴奋,“他们已经精疲力竭,这一次终于轮到我们了。”
“我们应该和谈。”萨菲罗斯摇头,“五台同样精疲力竭。”
高多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我说,这场战争是时候结束了。”
“你不明白。”高多看起来像想找点什么扔他,只不过手头空空如也,“你还太年轻。战争从不会因为谈判结束,能终止它的只有一场绝对的胜利。也许眼下有不少困难,咬牙克服它,回报绝对值得——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卷土重来。”
“我们没有这种力量。五台是密林,是我们的主场,即便如此也只有拖了六年的惨胜。”萨菲罗斯不卑不亢,没有因为高多的愤怒产生一点动摇,“你想怎么跨海?我们有足够的船?在平原上又要如何应对射程的劣势?”
“但是我们有你,萨菲罗斯。这就足够了。”
“你只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那也是你的仇恨!”高多怒吼一声,但是面对萨菲罗斯,这个他养大的孩子,他还是没办法狠心斥责。可很快,他又奇怪地看着他,“我以为你才是最渴望复仇的那个人,萨菲罗斯。你刚来五台的时候,还不到我的腰高,那么小一个家伙,心里却装着很多东西。无论怎么跟你说话,你既不会笑,也不尝试融入,我们永远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他抽动了一下嘴角,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伤人的话,但是酒精和困惑让他没有办法停下,“我以为我终于开始了解你,能够从你脸上看出情绪变化——这可真是个大进步——但是现在,看看你在做什么?你究竟是为什么高兴?”
“您醉了,高多王。”萨菲罗斯躬身行礼,也站了起来。
“『天宇受卖命』呢?”高多问他,“尤菲送你的『天宇受卖命』在哪?”
“……它折断了。”
“怎么断的?”
“……”
“你自己折的。”根本没什么好猜的。高多可以假装不知道,赐给萨菲罗斯新的刀,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他不想这么做——被自己的孩子所背叛,是任何一个父亲都无法忍受的。“你从战场带回来的那个狗日的杂种究竟有什么魔力?”
“他不是杂种。”
“还是说——”不受控制的咆哮脱口而出,“你就这么想回到神罗,继续你真正想要的人生!”
可怕的沉默笼罩在房间里。随着时间流逝,空气似乎慢慢稀薄起来,变得愈发透明;尘埃在月色下闪着细碎的光,斜斜的影子在他们脚下慢慢延展开,没入了阁楼深处的阴影中。
萨菲罗斯有些惊讶,有些受伤——高多不确定那是否真的是受伤,也许什么都不是,谁知道呢?但是看到这样的表情,他却又有些于心不忍,只是他已经不可能让步。
“不要给别人留下太多口舌。”老父亲疲惫地说,“五台最终还是属于你们这些年轻人的。等战争结束,你会跟尤菲结婚,一切都会名正言顺。”
“这是你的责任,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又喝了很多酒,比高多喝的还要多。他拉上几个在近卫队偷听的家伙,他们已经迫不及待要为胜利欢欣鼓舞,喝遍了所有物资匮乏时期能找到的劣酒。萨菲罗斯面不改色地把他们全喝倒了,跨过一群烂醉如泥的酒鬼,在冰凉如水的夜里,慢慢走向家的方向。
这就是克劳德想给他的生活。
他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象,如果克劳德活了下来,牵着他的手,他们一起来到五台。另一片大陆的来客并不受欢迎,但是他们能应付这点小小的麻烦,在这里扎下根,开始崭新的生活。一开始是克劳德照顾他,但是自己很快会长大,背负起一切克劳德替他背负的。现在他所拥有的一切,没有鱼的水池,愚蠢的松鼠,阳光灿烂的庭院,都将会有人和他一起分享。
而不是……只身一人。
他一定是喝醉了,因为他竟然一点也不难过,甚至还有点小开心。
到家的时候,卫兵告诉他,俘虏擅自溜去了厨房。他点头,让他们去休息,自己往后院走去。他步履坚定,却又脚步发飘。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就像要跑起来,向着那点灯光一往无前,用力推开——
克劳德蹲在地上,叼着根咬到一半的小黄瓜,呆滞地看着萨菲罗斯。
一瞬间,萨菲罗斯的心炸成一团绚烂的烟花。
那不仅仅是克劳德——那是他一生中最美丽的谎言,最为翩跹的奢望,最可望不可即的梦想成真。
『没有人能决定你的道路,除了你自己。』
那就是萨菲罗斯想要的一切。
克劳德小心翼翼地站起来,黄瓜放在一边,等待萨菲罗斯说点什么。他没有与萨菲罗斯对视,无从得知对方的表情,只是讷讷地等候发落。阴影将他整个笼罩,低着头的他悄悄眨眼,因为新的身高差而讶异。
上一次分别的时候,他才那么小,对残酷初现的世界是如此不知所措,而自己真的把他丢在了那里……
萨菲罗斯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对他做,就当他是空气,擦肩而过。当克劳德回头时,他已经扎起头发,用水抚过砧板和菜刀,开始……给胡萝卜削皮。
削成小兔子的萝卜被摆到克劳德面前。
“?”
克劳德目瞪口呆地看着萨菲罗斯熟练地刷锅淘米,电饭煲的设定好时间,白雾朦胧蒸腾起。对方又看看冰箱里剩的东西,肉从冷冻层拿出来泡在水里解冻,然后窸窸窣窣地处理着甜椒和洋葱。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时间配合恰到好处。当热气腾腾的蛋包饭被推过来时,他还处于一种懵逼的状态;萨菲罗斯在他对面坐下,解开发绳,再次推了推盘子。
“不会用筷子?”
“我……”克劳德犹豫了。
萨菲罗斯顺手抽了把勺子递给他。
无言以对,接过勺子,克劳德默默地挖了起来。他差点哭了出来,神罗军的伙食实在是太糟糕,他有多久没有饥肠辘辘的感觉了?等回过神时,碟子都被舔得干干净净,连嫌弃的兔子萝卜也一点不剩。
“够吗?”
“……你不吃?”
摇头,萨菲罗斯伸出手,替他抹掉嘴角的酱汁。克劳德整个人都僵硬了。但萨菲罗斯只是异常满足地喟叹,“我从来……没见过你好好吃东西……”
克劳德睁大双眼。
萨菲罗斯毫无察觉地继续抱怨,“我也没见过你安稳地睡上一觉,永远只有噩梦和戒备。”他轻轻摩挲少年的侧脸,满眼的怀念还有傻兮兮的笑。克劳德因萨菲罗斯的微笑震惊,半天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才发现醉醺醺的酡红,“所以你不是他,对吗?”
“……你觉得呢?”半晌,克劳德柔声问。
萨菲罗斯再次摇头,“你一定是假的。”
眨眼,等待未完的话。
“如果是真的,那实在太过美好了。”萨菲罗斯垂下眼,埋怨地说,“美好的事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永远不会……”
他就这么睡着了,毫无防备的。
克劳德静静坐着。油腻的盘子隔在他们之间,还散发着食物的香甜;暖黄的灯光闪烁了一下,不知名的小虫子不停地碰撞;水滴从水笼头落下,打在水槽里,啪叽一声轻响。他忽然回过神来,不知所措地左右来回看了一下,然后又轻轻唤了声萨菲罗斯。
鼻子一阵酸涩。
他牵起一缕丝绸般美丽的银发,轻轻捻动,又忍不住悄悄嗅着。萨菲罗斯真的长大了,那些他没来得及看到的未来、最美好的祈盼,全部都变成了现实。幸福是来的如此突如其然,好似把一辈子的运气都用尽,即使此刻死去也没有关系了。
他没有想过会这样——他从未想过和他一起生活,即使是在逃亡的那些日子里,也只想着带他去一个神罗触不到的角落。而更早的时候,克劳德只想着杀死他,抹除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人类总是如此多变吗?总是无法坚持自己最初所想?
还是说,不断重复的错误,就是他们的本质?
克劳德松开发梢,任它垂下。他拿出照片,小心翼翼地抚平每一丝褶痕,不舍地慢慢抚摸上头微笑的母亲。当它避开重重守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他便意识到,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他背着并不趁手的太刀,顶着狂风,压低身体跪立在鸟鞍上,艰难地维持平衡。当陆行鸟与前进的列车终于齐平时,猛地纵身一跃,奋力挂在了扶手上!
失去骑手的大鸟“沃克”了几声,渐渐落在列车后头消失不见。克劳德回头看了一眼,五强高塔的虚影已经远去,一并消失的还有他最后一丝迟疑,一点留恋。他重新缩回两架车厢桥连的铁索,沿着金属的梯子,开始往车顶攀爬。
韦德拄着手杖站在那里,向来一丝不苟梳至后脑的头发被风吹得纷乱,显然已经恭候多时。
“好久不见,斯特莱夫。”
跨越十五年的间隔,仅凭数秒的惊鸿一瞥,这名塔克斯已然确定来者的身份。无论事实有多么匪夷所思,排除所有不可能的选项后,剩下的只能是真相。
“……萨菲罗斯还没发现是我。”克劳德神色复杂地说。
“人的味道是不会变的。”不置可否,韦德耸肩,“如果我早点见到你,亲眼确认一下,就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她怎么样了?”
韦德似笑非笑,“你在乎?”他又摇头否定,“如果你真的在乎,就应该带着萨菲罗斯出现在这里;但是如果你不在乎,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他敲了敲手杖,若有所思,“你想跟我谈判。你有什么筹码?”
“菲利希亚。”直截了当地吐出这个名字,克劳德盯着韦德,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没有任何变化。
克劳德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完全赌错了。却也没怎么可惜。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得知这个名字,你真是个无解的谜团……但值得庆幸的是,你的愚蠢一如既往。”冰冷的光芒闪烁在他蓝灰色的鹰眼中,冷淡地嘲讽着斯特莱夫的天真,“我亲口下令杀死了她。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会因为一个名字、一个毫无意义的符号,向你做出妥协?”
“随便试试。万一成功了呢?”
克劳德为自己忽如其来的冷幽默笑笑,但是韦德没有笑,让这种尝试变得非常尴尬。他伸手去够后背的刀柄。这一定非常帅气,列车上的二人对决,树影幢幢和呼啸的风疾速后掠,太刀的锋芒一寸一寸从刀鞘中绽出——但是克劳德还是默默地咒骂了萨菲罗斯一句,因为他那里只有冷兵器——韦德优雅地拔出枪,射中了他的肩膀。
太刀脱手而出,眨眼便消失在飞速后退的背景中。
韦德靠近跪下的少年,枪口对准他的额头,看着他视死如归的平静眼神,心里还是有一点赞叹的。“如果你死了,你的母亲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神罗没必要再对她下手。不得不说,这是个非常优秀的决断,绝境中本不存在的第三条道路,竟然被你找到了。”枪管下移,两声枪响,克劳德在剧痛中栽倒,血泊被风刮向身后,慢慢流淌开。
韦德打断了他的膝盖。
“只不过,你怎么会认为萨菲罗斯没有发现?”
克劳德猛地抬头,韦德只是微微点头表示敬意,旋即优雅地从车顶一跃而下,被接应的塔克斯用捕网接住。列车依旧在轰鸣中向前,甚至是加速。克劳德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因为失血,更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最大的错误。
这是韦德为萨菲罗斯设下的陷阱,而真正的诱饵……是自己。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远离这趟驶向死亡的列车。但是已经太晚了,埋在大桥基石下的炸药轰然爆炸,列车就像一截可笑的玩具,飞向天空——
又义无反顾地俯冲而下。
钢筋贯穿他的胸膛,令他吐尽最后一口空气,冰冷的水灌进了肺部。
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还有死亡的味道,就和多年以前一样。气泡涌动,飘摇着上浮,消失在模糊的光点中,而动弹不得的身体正慢慢下沉。他不自觉地伸出仅剩的左手,向着光源的方向,看着它和希望一道,离自己越来越远,遥不可及。真不舍得啊,他一边祈祷萨菲罗斯无法赶上,一边却又想再看他最后一眼。
他也许哭了,眼泪消解在冰冷的水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看见萨菲罗斯朝他游来,奋力伸出手,哪怕之后迎接他的是只有死亡的陷阱。
你这个……傻瓜……
黯淡的红光浮现在天空中,杰内西斯高举赤剑,嘴角浮现讽刺的笑容。他看着底下的断桥,还有张皇失措的神罗士兵,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那么可笑。但是这力量本身,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可至少最后,他要做出自己的选择,他的启示录(Apocalypse)势必要将神罗燃烧殆尽。
第一位天使吹响号,冰、火与鲜血自天而降,万物均被烧去三分之一——
审判降临。
萨菲罗斯带着克劳德浮上水面,游向岸边;水流将他们冲到了入海口,金黄的沙滩带着腥臭的苦味,还有全新的自由的气息。他轻轻放下他,拔掉他胸前的钢筋,可怖的伤口赤裸地展现在眼前。萨菲罗斯毫不迟疑地划开自己的手腕,大口吸吮自己的鲜血,然后吻住了克劳德冰冷而咸涩的嘴唇。
他曾失去与自己相牵的手,温暖而爱怜的怀抱,最初也是最后的不切实际的梦想;他曾一遍又一遍被伤害,得到的终将从指间流走,什么没有剩下;他曾对这个残酷而冰冷的世界绝望,拒绝相信一切可能的希望,只有这样才不会被再次伤害。
人类总是走着同样的路,犯着同样的错,一遍又一遍地错过彼此;但是——
他们也会从失败中站起来,从此无坚不摧。
因为这就是人的本质。
那些无法挽回的失败,同样成为了萨菲罗斯无可否认的一部分。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只会哭泣的孩子,他就是为了不再失去才成长至今,而此刻,他终于抓住了他离去的手,噩梦烟消云散。
他们要从这个世界逃走,没有神罗,没有五台,没有萨菲罗斯,没有克劳德,什么都没有。
但是他们会拥有彼此。
克劳德慢慢睁开双眼,狭细的瞳孔茫然地聚焦,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萨菲罗斯并不想解释,他捧住他的脸颊,强势而任性地加深了这个吻,即使对方开始推阻也不曾放开。这是他的东西,再也没有人能从他手里夺走。
萨菲罗斯得到了最好的一切。
一个小小的克劳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