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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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F7sc】Time is all it tak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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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局。”

萨菲罗斯垂下正宗,向侧边划过一道锋利的轨迹,血沥在焦黑的泥土上渗进去,嗡鸣的余韵轻颤在刃尖。他舔了舔嘴唇,感受断裂的三根肋骨扯着肌肉摩擦,呼吸间泛起粘稠的锈味,一阵心满意足。

克劳德迟钝地踉跄了一下,大剑陷进砂石中,站稳了身体。脸上一阵温暖,血从割伤处涌了半边脸,那是萨菲罗斯特别留下的礼物,一个显眼的标记。他的手臂很沉,几乎无法从剑柄挪开;他盯着破烂的手套,皮革剥落斑斑点点,里面已经被汗水湿透;他舔着牙根漫出来的腥味,干渴焦灼在咽喉,快烧起来了;他抬起头,汗和血沉甸甸地坠在睫毛上,黏得睁不开眼睛,那个人的背影又要再次消失了。

“萨菲罗斯。”

他第一次叫住了他。

萨菲罗斯转身,讶异地扬起眉,等待一个后续,克劳德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种奇怪的矛盾积聚在心头。他总是庆幸战斗以平局落幕,因为他无法允许自己失败;但他又确实知道,这是萨菲罗斯刻意制造的结果。

一阵力不从心。

也许很久以前就开始力不从心了。克劳德试图回忆他们的战斗,他想起自己坠进十几米深的冰海,光线逐渐远去,水压和刺骨的冰寒令他动弹不得,那时候他没有放弃;他想起在沙漠里失去方向的半个月,枯成了一具干尸,皲裂的皮肤流不出一滴血,那时候他也没有放弃。不能输给他,平局,不可以后退,平局,再坚持一次,平局……

“我……”

他试图阻止自己开口,但是疲惫如潮水涌来,摧枯拉朽地冲垮了一切。真是奇怪,明明已经坚持了很久,无所谓希望,亦无所谓绝望,只要日复一日地战斗就能继续生存下去;可忽然的,那些他原本视若珍宝的一切,好像都不再重要。

他只是……不想再继续了。

“我输了。”最终,他沮丧地说。

萨菲罗斯微微眯眼,挑剔地审视这自暴自弃的一幕,似乎在给青年一个反悔的机会。克劳德摇头。迈过艰难的开头,一切都变得顺畅起来。“我们这样多久了?也许我已经是个百岁老人了?”不合时宜的幽默,泛然无味的玩笑。他试图笑笑,但嘴角只是扯动了一下。“如果我现在不是你的对手,以后更不可能是。”

“然后?”萨菲罗斯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

谁是怪物,谁是英雄?

“没有然后。”克劳德扔开大剑,“就是这样。”

接下来的记忆变得断断续续,他可能又被萨菲罗斯暴打了一顿,粉碎的骨片翻搅在肉里,淤血积在皮肤下,鼓胀得油光水亮。他眨了眨眼睛,烈日灼烧着视网膜,一圈又一圈黑晕扩散开。阴影覆盖下来,萨菲罗斯碾着他的断手,碾进砂石里,弯下腰,矜持且高傲地询问,“需要我重新赋予你战斗的意义吗?”

克劳德动了动嘴唇,污血从口鼻流出来,说了点什么。

浓重的轻蔑与失望化开,萨菲罗斯不再多言,直截了当地扼住他,轻松地像要扭断一只鹌鹑的脖子。事后根据萨菲罗斯的供述,此时的克劳德哭得稀里哗啦,以致他惊讶得忘记用劲;而克劳德的回应只有斩钉截铁的三个字——你放屁。

所以,那时候你究竟在想什么?

窒息和失血剥夺了克劳德的意识,涣散的瞳孔里映出萨菲罗斯冷酷的面庞。他本应该什么都看不见了,却又奇迹般地注视着那片绿色,一滩从未被阳光眷顾的沼湖,太多的死亡沉寂在深处,只余下无机质的冰冷。
我在想,原来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你的眼睛。

忽如其来的不甘令克劳德抽搐了一下,竭尽全力抬起手,只为这个罪魁祸首一拳,哪怕只能留下微不足道的伤痕。最后,他只是轻轻碰了碰萨菲罗斯的侧脸,作为一个一事无成的半吊子,这样也就可以了。

萨菲罗斯忽然松开手,放任克劳德拼命地呛咳。他捻稔了一下手套上的血迹,居高临下地俯视昔日劲敌,“平手。”他再次强调。

克劳德一阵茫然,但是萨菲罗斯已经拾起正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手指颤动了一下,松松垮垮地握住留在掌心的魔石。久违的痛楚重新回到本已麻木的身躯,痛得只能短促地喘息,狼狈得他笑了出来。好似在那一瞬间,他重新拥有了生命。

然后他又想,也许他们都已经等待了如此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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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菲罗斯于一个深夜再次造访。

他本可以来得更轻松些,但是他没有。皮衣扫过灌木带落一丛丛露水,冒软的苔藓被靴子印出浅洼,缀连成一串碎银的镜子。树影婆娑,阴影沉沉倾压,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他想起来时的路,在一辆卡车摇晃的背上稍作休憩,两个年轻人谈到大城市,还有肥皂泡一样绚烂的梦想。一个说,那里充满机遇和希望,仿佛只要轻轻一脚踩下去,柏油马路也能冒出黄金;另一个说,我不知道什么黄金,我只知道晚上从出租屋里看出去,有那么多扇窗户、那么多盏灯,却没有哪怕一丁点儿属于我。

萨菲罗斯嗤之以鼻,然后他停下脚步。黢黑的夜里,蓦地有一扇窗户为他亮起。

木门从里被推开时发出喑哑的低吟,松木的清香,萨菲罗斯动了动鼻子,这幢林间小屋刚建成不久。克劳德倚着门板,试图装作睡眼惺忪,睡衣却齐齐整整却没有一丝褶痕。他们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克劳德率先移开视线,目光一晃而过正宗,落在满是泥泞的靴子上。他再次抬头与萨菲罗斯对视,佯装打了个哈欠,“如果你要进来,先换鞋。”

萨菲罗斯挑眉,径自走进屋里,一位国王巡视自己的领地,在克劳德的目瞪口呆中把泥土印满了整个客厅。末了,他坐在铺着红毛毯的沙发上,翘着腿,挑剔地评头论足,“简陋得出乎意料。”

“都是你的错。”克劳德甩上门。

“?”

萨菲罗斯不明所以,但是甚是得意。克劳德叹了口气,为自己脱口而出的抱怨感到一丝好笑。在某个倒霉蛋的故事里,他名下所有不动产的产权都到了期,被政府拍卖前公示了一段时间,却因为某人的缘故错过了申诉。于是他来到这里,一片被开垦过又被人们遗弃的旧地,靠着一点机械知识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

克劳德在厨房里找到一瓶啤酒,两只不成对的马克杯。“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将一杯啤酒推给萨菲罗斯,冰魔法掠过指尖,白色的水雾像干冰一样涌了出来。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萨菲罗斯反问。 他对饮料、对这个无聊的夜晚没有兴趣。他只对克劳德有兴趣。

“噢,什么也不做。”

克劳德轻轻笑起来,为萨菲罗斯难得的困惑神情。

他打开电视,为屋子里制造一点声音。无数个日夜里,即便什么都不看,他也会让电视就这样开着,令人畏惧的空旷一下就被热闹填满。现在正在放一个叫最终幻想的,这个系列已经出到15了,讲王子和公主的爱情故事,尽管迄今为止公主没登场,而王子还在钓鱼。克劳德一直找不到人吐槽这一点,他转头,萨菲罗斯仍在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

“你……不一样了。”半晌,萨菲罗斯没能找到合适的形容,“不玩你的同伴游戏了?”

“他们在搞什么实名制,我现在是黑户了。”克劳德换了个频道,又换了一个,广告。然后他被萨菲罗斯盯得实在受不了,主动把遥控器递过去,“有什么想看的?”

“有什么可看的?”一个不屑的否定作为回答。

“人类的一生。诞生,成长,繁衍,死亡。”克劳德放下遥控器,认真地告诉萨菲罗斯。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在生命之流中徘徊的那些日子里,已经看得足够多,比任何人都多。但此刻,克劳德依旧认真地向对方解释,“这里有我不曾经历的人生,因为你错过的一切。”

“我的荣幸。”萨菲罗斯举杯。

克劳德点头,与他碰杯,碰撞间泛起两朵白色的泡沫花。他没有马上啜饮,而是用指腹细细摩挲杯壁的水汽,细小的气泡破裂声冒出来,诉说着梦碎的平淡。“没有人会一直一样的。”他忽然说。


倒霉蛋的故事还在继续。他在一个清晨听到水声汩汩,溯源而行,在睡意朦胧的阳光中找到一处溪流。他走过去,有着艳丽尾羽的稚鸡飞上枝杈,叽叽咕咕歪头,一点细碎的亮光在鹅卵石间闪烁。他淌进冰凉的潺流,弯腰拣起一小粒金砂,金色闪烁在他蔚蓝的瞳孔中。这里曾是一片淘金地。多年以前,狂热的淘金客们来到这里,怀揣盐块、猎枪和梦想,只要有这些,他们就能不知疲倦地前进下去。溪流被原住民的血染成淡红,静谧很快被热火朝天的机械轰鸣取代,冶金的浓烟与剧毒渗进每一寸土地,直到很久以后也不曾散去。但是,这些也已经成为过去,只剩下埋在土壤中的半截腐朽的筛盘,仿佛从未有人类停驻。

克劳德孤零零地站在溪流的静谧中,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梦,一个可以让母亲幸福的梦。冒险、勇者斗恶龙、还有伟大的宝藏。那真的是他的梦吗?为何一点真实感都没有了?

他张开五指,让金砂从指缝间漏出去,随风而逝。


“时代在变化,萨菲罗斯。”他叹息,茫然地盯着广告的倒计时,什么也没看进去,“我尝试过弄个身份,回到人群中,过着隐姓埋名的普通生活。但是很奇怪,我……不想这么做了。”他被时代拖拽着前行,像是失去了锚的船只,跨越了几个世纪游荡,跌跌撞撞,走得越远,忘记的东西就越多……他还是他吗?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还是他自己吗?克劳德并没有足够的智慧想明白这个问题,他只能停下脚步,看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而自己留在原地。

“你——”

“春天,繁殖的季节到了……”

纪录片的开场比萨菲罗斯先一步抢白,克劳德下意识去拿遥控器,萨菲罗斯的手叠在上方,像是握住了他的手。也许这个晚上由无数巧合汇聚而成,一场心血来潮的拜访,一次无所事事的敞门,一点恰到好处的尴尬;然而自始至终,萨菲罗斯的目光是唯一且确定的必然。他看着克劳德,全心全意地看着他,仿佛那就是整个世界。

“你要怎样才会继续战斗?”

“我……”

克劳德动了动喉结,被那样一双纯粹而美丽的眼睛迷惑了。

他忘记了过去,也无法抵达未来,但萨菲罗斯还在这里,一个证明自己曾经存在的锚点,是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当中唯一的真实。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产生了这股冲动,或许他太想抓住什么,又或许他只是想被谁抓住。
于是克劳德反握住萨菲罗斯的手,凑近了些——

“也许你把地毯洗了,我就会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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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胖了。”

“我没有。”

“你胖了。”

“好吧,我胖了。”

克劳德不再憋着劲,一口气松下来,上衣凸出一整块圆润的“腹肌”。他困惑地拍了一下肚皮,似乎不明白脂肪是什么时候悄悄堆聚在这里的。不过反正他早过了会为形象烦恼的年纪,坦然拿起桌上的炸鸡,继续看铁血孤儿的录像带。根本停不下来,他开玩笑地说,可惜萨菲罗斯没理解这个梗。

萨菲罗斯视线移动,看着克劳德油汪汪的嘴唇,唇边粘着一些小碎渣。这是一个慵懒的午后,水箱里囤满了冰凉的溪水,劈好的木头整整齐齐摞在屋檐下,柴油发电机发出井然有序的轻哼,窗角的蛛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阳光透过玻璃帷幕被滤去了热度,而克劳德坐在阳光中,每一根发丝都在闪闪发光。

“你秃了。”

“我没有!”

克劳德猛地跳起来,碎渣洒了一地。萨菲罗斯沉默地盯着地毯,克劳德讪讪地缩脚窝回沙发上,给对方腾出空间收拾。但是这一次,萨菲罗斯若有所思,仿佛终于识破了某人的阴谋;他放下吸尘器,关掉电视,一场风雨欲来。

“你必须去锻炼。”萨菲罗斯皱眉,竟然有一点忧愁,仿佛他的宝贝黄金陆行鸟就是不下蛋,“这样下去你会变成猪。”

“你打死我吧。”克劳德像液体一样懒懒地摊成一大片,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坦然。

(*原图作者:阿风

伴随他的动作,萨菲罗斯注意到满是油渍的手搭在了毛毯上,眉头一跳。克劳德心想来了,是时候暴打一顿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孰料萨菲罗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身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处,再次出现时,带上了一个行李箱。

“你这是要离家出走……?”克劳德目瞪口呆。

“我们去旅行。”萨菲罗斯一本正经地回答。

“去哪?”

萨菲罗斯指了指正上方。

“飞空艇?这倒是可以,但是你想去哪?”

“以星球作舟,航向……”

“够了,闭嘴。”

萨菲罗斯笑了,仿佛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而他只是想得到一点关注。很多时候克劳德都无法分辨玩笑与真实的界限,但是,那也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他叹了口气,坐起来,萨菲罗斯趁机得到了一个位置,把茶几上的油炸垃圾推到一边,摊开一本儿童科普读物。中间是一张被孩子们涂鸦过的世界地图,蜡笔的颜色因时间剥落黯淡。萨菲罗斯短暂地思考了一会,食指轻敲米德加的位置,“第一站。”

边缘城还存在吗?克劳德不知道。他托腮偏头,看见银发慵懒地垂落,萨菲罗斯正认认真真地规划路线。一点模糊的记忆重合,年轻的将军在站在战争沙盘前,指尖划过平原山峦,绽开一朵又一朵血与火,生命成了纸上枯燥的数字。而自己满是憧憬地注视他的背影,为那种冷酷的力量着迷。

克劳德晃动脑袋,萨菲罗斯停下,问询地看着他。“没事,你继续。”他摇头,面前仍然是萨菲罗斯,和他的大头陆行鸟T恤,“只是觉得和你讨论这种事情有一点奇怪。”

“没什么奇怪的。”萨菲罗斯又开始专心致志。

比起灵光一闪,更像是一场蓄谋已久。


-


比起克劳德所知道的边缘城,这座城市更加干净明亮,建筑群像从海岸拾起的白色贝壳,层层叠叠向远处铺开,柔光朦胧。行人往来,彼此间交谈却寥寥无几,不同寻常的安静笼罩在街道上,像一座死城。他们来到城市博物馆,黄金是他们畅行无阻的通行证。但是克劳德敏锐地察觉到,作为硬通货的贵金属正逐渐失去往日的价值,一种名为区块链的交易方式正崭露头角。

“你注意到了吗……”克劳德轻轻抚摸墙面刻着的金属纹路,像辨认盲文一样感受着,“所有的展览品都没有文字介绍,一切信息都以二维码的形式提供。我们来的路上,那些人,他们的嘴唇没有动,但是视线却会对上,正在以某种方式交谈。”

电子脑[1],义体化[2],信息时代。在克劳德所不了解的另一个维度,那个名为网络的地方,成千上万的精神体活跃着。神经网络之间羞怯且试探地接触,彼此的精神相联系,如同最早的智人擦亮小小的火花,让生命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进化。

他们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了。

『我们也可以。』萨菲罗斯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克劳德下意识捂住耳朵,『我们之间被更为深刻的纽带所联系,即便死亡也无法分离。』

“我更喜欢亲耳听到你的声音。”克劳德甩头,试图把噪音甩出脑海。

他们沿着展柜前进,用改装过的手机扫码观看。离他们最近的是星际时代。人类的肉体无法跨越漫长的旅行,但是电磁波与信息可以;于是政府开启了星际殖民计划,将部分志愿者的精神从肉体剥离,以射频的形式发送到遥远的无人深空。你的梦想实现了,克劳德嘲笑萨菲罗斯。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沮丧地问,这些人的灵魂还会回到应许之地吗?

我不知道。萨菲罗斯无所谓地回答。但是我认为不会。

时间沿着他们的步伐倒流,将错过的一幕幕再次展现。第五次工业革命,曲率驱动与空间跃迁,戴森球与核聚变,人工智能与网络,石油资源替代魔晄……从宇宙的时间尺度来看不过转瞬即逝,人类却已经变成了与过往毫无关联的全新物种。

克劳德停下来,在最角落的展柜里,陈列着一小截锈迹斑斑的剑柄。

『魔晄文明遗址』

他被玻璃展柜反射的阳光晃花了眼,揉着眼睛看向窗户,没有窗帘。在博物馆外,几个颤巍巍的老人爬到高处,扩音器传出干哑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呼吁抵制电子化以保护人类文明。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先生踩空了脚,轻飘飘地坠落了。萨菲罗斯按住克劳德的肩膀。行人往来匆匆,血沿着蛛网般的裂缝流出来,没有人注意到正在上演的的惨剧。

克劳德明白了。推荐和屏蔽机制可以让人们选择自己想要看见的世界,那是一个绝对安全的茧房,永远不会有反对的声音,也永远对真实视而不见。

他开始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感到……无所适从。

“又想逃走么?”萨菲罗斯附过去,戏谑地在那双眼睛里寻找动摇、畏惧、还有逃避的痕迹。

青年垂着眼,避开探寻的视线,艰涩地开口,“带我逃走吧。”

萨菲罗斯一愣。


克劳德被急遽变化的世界吓缩了回去,像巴甫洛夫的狗,无法逾越惯性一步。萨菲罗斯为他取消所有经过城市的行程;他们身披斗篷,手执缰绳,陆行鸟背上驮着卷好的铺盖,两人辗转流浪于荒野之间。山林野地是雾霭的摇篮,露水坠着草尖,薄暮里,低沉的光线中滋生着阴郁。克劳德总是藏在兜帽的阴影里,从萨菲罗斯的角度,只能看到偶尔露出的一小撮发梢。

他们在一个滂沱大雨的深夜遇见了灯塔,追着旋转的灯光,沿一条小径攀上悬崖。脚下浪潮拍打悬崖,千万年来掏空了基岩,崖顶像是飞翔般伸展向天空。克劳德仰起头,飓风将雨水吹进他的眼睛里,怔怔地流淌。

人类的历史已经过去那么久,为什么灯塔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夜里,克劳德随便擦了擦身体,背对着萨菲罗斯睡下了。即便萨菲罗斯把破坏剑的残骸放在桌上,敲出一声轻响,他也只是蜷得更紧了一点。阴影笼罩在身上,萨菲罗斯摸摸他的颈侧,只摸到一片冰冷。

“你听见了吗?”克劳德偏头,枕在他的掌心。

“我听见海浪和风。”萨菲罗斯用指腹摩挲他的侧脸。

“你没听见啊……”

叹息溢出来,带着某种暧昧不明的遗憾。一丝没来由的愠怒涌上萨菲罗斯心头。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冷静地捧住克劳德苍白的脸颊,额头抵着额头,深深地望进对方轻颤的瞳孔中,那就像海一样广袤和深邃。你告诉我。他鼓励道,诱哄地轻碰他的嘴唇,充满诱惑和温柔。告诉我。

克劳德惊讶地睁大双眼,慢慢地开始颤抖。他被痛苦和绝望抓住了,被萨菲罗斯抓住了。他抗拒却又不得不渴望这个人,将自己的一切向他敞开,只为了得到一点哪怕微不足道的休憩。

他们在这个潮湿的夜晚做爱,淅沥沥,汗涔涔。克劳德的皮肤是冰冷的,像冰冷的雨,然后被萨菲罗斯点燃,像野火一样发烫。他闭上眼睛,压抑地忍耐,在颠簸起伏中不住地痉挛抽搐,窒息的颤音被断断续续吐出来。告诉我。萨菲罗斯狠狠地占有他,撕碎他,摧毁他。把你的一切都告诉我。

“啊……”

高潮来临的时候,克劳德终于受不了地哭了出来。他不想再往前走了,可是却永远被时间推着前进,一直走向没有终点的虚无,哪怕回头看一眼也不行。他哆哆嗦嗦抱紧萨菲罗斯,乞求他救救他,救救他,哪怕死亡也比这样的生存幸福。

“已经没有了……”他失声恸哭,“已经回不去了……”

有什么在萨菲罗斯心中涌动,夹杂在翻卷的浪潮中。他侧耳倾听,寻找了很久,最后俯下身贴在滚烫的胸膛上,在克劳德的心跳中找到了它的痕迹,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存在。


那是时代的声音。

克劳德告诉萨菲罗斯。他恋恋不舍地亲吻着破坏剑的剑柄,最后一点关于过去的回忆。然后他松开手,任由它坠入时代的浪潮之声中。


-


他们被卷进了一场战争。

对他们而言,战争已经是相当遥远的概念,局势也从不在关心范围内。偶尔几次,他们看到耀眼的光柱从天而降,犹如审判天降,所及之处人和泥土融成了晶莹剔透的玻璃。和『陨星』相比不值一提,萨菲罗斯点评。到了战争后期这种卫星激光武器便不多见了,到处都是火焰燎烧后的灰烬废土,大气也因此变得灰蒙蒙的,几乎透不进光线。克劳德总是因此咳嗽,萨菲罗斯带他辗转在人烟稀少的偏远地区,希望能让他稍微好过一点。

而在全面战争步入尾声的时候,他们遭遇了一波小小的余火,因为没有识别码的缘故,被双方以隆重的火力夹道欢迎。就在这点萨菲罗斯认为不值一提的小动静中,克劳德被流弹击碎了膝盖,然后再也没能靠自己的腿站起来。

由于太过荒诞突兀,萨菲罗斯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他困惑地抚摸克劳德的膝盖,就外观而言已经恢复如初。“这样如何?”他握住青年的脚踝向上抬伸,克劳德扭曲了脸,鼻尖沁着冷汗。萨菲罗斯松开他,疑心有碎片留在里面,但是为什么两侧膝盖都出了问题?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空气里全是辐射与磁暴紊流,通讯系统已经被彻底摧毁了,他们没有办法找到医疗单位;即使能找到,身份——?

“没事。已经好多了。” 魔石缓解了疼痛。克劳德歇了会,拽着缰绳一个发力,剧痛之下瞬间向后栽倒。陆行鸟发出不安的叽咕,关切贴脸过来,用喙轻啄他的头发。

“我……”克劳德呆了一会,惴惴不安地看向萨菲罗斯的眼睛,“对不起……我尽量快点好起来……”

萨菲罗斯摇头,弯下腰,小心地把克劳德抱起来。


他们没有找到医疗单位,却发现了一个难民营。抱着找到医生的期待,萨菲罗斯从钢铁洪流中拯救了这个脆弱的避难所,像孩子拾起溪流中的一片树叶,只为观察一只摇头晃脑的蚂蚁。

两个拥有完整身体的人,在这片土地格外突兀,孩子们藏在帐篷后面,又忍不住悄悄探出头。克劳德朝他们笑了笑,于是他们一哄而散。他转头,萨菲罗斯正认真地听医生分析。

“半月板磨损。”医生搜肠刮肚找到这个名词,这种只属于自然人的疾病早已被扫进历史的尘埃,他也不确定是不是。倒不如说,自然人还存在这种事本身就已经超乎想象了。

萨菲罗斯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克劳德怀疑他不知道半月板是什么?

“能换吗?” 半晌,萨菲罗斯谨慎地询问。他看起来有一点……无辜?

“能。”

“我的能换给他吗?”

医生的机械眼疯狂转动,发出咔嚓声响,整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当然是用义体!”

萨菲罗斯犹豫了一会,看看医生,又看看克劳德,难得地流露出一点困扰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对此克劳德有一点开心,又有一点难过。他握住萨菲罗斯的手,故作轻松地安慰对方,“我想和你一起去旅行。”

犹豫消失了,萨菲罗斯点头,“那就换吧。”


在克劳德所不知道的地方,医生叫住萨菲罗斯,怀着敬畏之心告诉这个男人更多被隐瞒的细节。他说哪怕从一个自然人的角度考虑,也不该这么早出现关节磨损,很有可能是早衰症。但是去帝都的话应该还有办法,如果那里从战争中幸存下来。神经系统的细胞是非常稳定的,只要把大脑和脊髓保存下来,放进一个新的义体里,他的寿命就可以延长许多。

对此,萨菲罗斯没有回答。

他只是在克劳德更换双腿之前——科技进步,医疗水平竟然往奇怪的方向倒退了——他花了好几个晚上,一遍又一遍抚摸克劳德的双腿,沿着腿根、膝盖、脚趾,仿佛那是他即将失去的宝物,必须把所有细节一丝不漏地印在脑海中。

他把脸枕在克劳德的大腿上,想着应该把这部分记忆备份下来,这样,即使以后再次遇到需要舍弃记忆的情况,也就不怕了。


即便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是在看到冷硬的义体取代了肉体时,萨菲罗斯还是感受到了无法言喻的震撼。他把毯子往上掀,露出更多的部分。那是非常精致美丽的肢体,触感像白瓷一样,在光线中呈现柔和的半透明质地。克劳德动了动脚趾,球形关节活动发出咔哒轻响。

萨菲罗斯抚摸着冰冷的义体,想象曾经温暖柔软的肌肉,有一点不悦,“……感觉你变成了另一个人,属于我的部分变少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人偶吗?”克劳德开玩笑道,“满足一下你的愿望。”

说错话了。克劳德马上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萨菲罗斯的表情变得极为可怕。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一声不吭转身就走。克劳德去翻身下床,却因为还没适应新肢体栽倒在地,抓翻了瓶瓶罐罐,几个干瘪的果子滚了出去。
萨菲罗斯回来的速度比离开更快,他抿紧嘴唇,迅速把克劳德摸了个遍,小心翼翼地确认没有什么地方又被损伤。克劳德痒得笑了出来,按住他乱摸的手。

安静流淌在他们之间。克劳德轻轻锤了一下萨菲罗斯的后背,但只是被抱得更紧了。他放弃了。顺从地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下巴垫在肩膀上,懒洋洋地眯着眼。

“没关系的。”他有些释然,“这只是时间,仅此而已。”

“我不明白。”萨菲罗斯抱着他,轻轻磨蹭,像只大猫,“人类被设计成这样,自诞生伊始注定死去,究竟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萨菲罗斯。也许存在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

克劳德静静地想。他看见皱巴巴的苹果躺在地上,黑斑在慢慢扩大腐烂,散发着一股醇熟的发酵的气味。他想起一些奇怪的细节,零碎的片段。切片的苹果在空气中慢慢泛黄,奶酪长出毛茸茸的霉菌,苍蝇细致地搓揉大眼睛,塑料椅子断了一个脚,玻璃碎片在靴底发出尖叫,鱼群掠过湛蓝的冰海,阳光摇曳着透落,延时摄影的夜空中,星星被延展成一圈长长的线。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星星了。核冬天带走了它们。

然后克劳德又想,时间带走了星光,但总有一天,时间也会将它们送回来。只要知道它们一直在那里,其实也就可以了。


-


萨菲罗斯为克劳德建造了一个温室花园。

恢弘的白水晶破开地壳升起,层层叠叠包裹成一个茧,摒除一切来自外界的伤害。如果从太空往下看,目光越过那些漂浮在轨道上的金属碎片、结冰的尸体、死寂的陨石,能看到灰蒙蒙的星球上,绽出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我觉得更像竹笋。克劳德补充。

萨菲罗斯想了又想,勉为其难地同意了这个简陋的比喻。

于是他们停留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巨型温室里,不再旅行。有时候萨菲罗斯会从外面带些东西回来,一些有着大片叶子的热带植物,一只长尾蓝孔雀,一袋五颜六色的雨花石,一台收不到任何信号的电视机……有的植物活了,有的没有,疯长在疏于打理的花园里,变成了一片生机盎然的原始丛林。

外面的世界逐渐变成一个遥远而温吞的幻想,只存在于萨菲罗斯的描述中。他是个糟糕的讲述者,故事从来掐头去尾,只挑自己感兴趣的部分,听得克劳德云里雾里。

有一天,萨菲罗斯不知从哪搬来一架从战火中幸存的钢琴。钢琴壳。只剩一个还算完整的木头架子,里头的琴弦早已断尽,只留一点边缘毛秃秃地发卷。他们设法从其他东西里拆出钢丝,绕在调音钉上绷紧,敲出参差不齐的杂音。

克劳德快乐地坐下,义肢无力地垂在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很久以前电池就耗尽了,萨菲罗斯说这个型号已经停产,但是他们可以尝试改造电源。克劳德说不用了,只是无法完成精细操作,稍微注意一点的话,还是可以行走的。

“我教你弹钢琴。”他敲下小字一组的a1,一点也不标准的标准音,“所有的指关节要保持凸起的状态,然后——”

他想不起来旋律了。

萨菲罗斯在他身边坐下,从后面揽住他,握着他的双手搭在琴键上,一个键一个键地敲着慢速版的终末之歌[3]。克劳德惊讶了一会,便放松地靠在萨菲罗斯怀里,任由他引导自己前进,正如同这么多年来一样。

指尖漫不经心地在琴键上跳跃,萨菲罗斯全心全意地观察克劳德,审视今天与昨天的不同,每天与每天的不同。真是奇怪,他本来无法感受时间的存在,他生而永恒,所有的变化都是没有意义的。而如今,萨菲罗斯在克劳德身上找到了时间的存在,自己的时间也因此开始流动了。

金发黯淡了一点,发梢有一点冒尖的白色,发量令人担忧地减少了几根,但总体而言还是蓬松顺滑的;味没有太过明显的变化,皮脂与凡士林混合的中性味道,还有一点擦在义肢上的润滑油;还有体温,萨菲罗斯低头,贴脸确认了一下克劳德的温度。

然后他发现,克劳德就这样睡着了。


晚上克劳德醒来的时候,萨菲罗斯在摆弄一个猫头鹰造型的挂钟,试图让它重新动起来。他带回来的东西一天比一天陈旧,仿佛外面的世界已经停止前进;但其实也可能只是因为克劳德太害怕未来,所以他只带来过去。

克劳德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身子,支着下巴,他总觉得萨菲罗斯也变旧了。萨菲罗斯注意到视线,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克劳德摇头,没有感觉到饥饿。

“我们『重组』吧。”萨菲罗斯忽然说,放下挂钟,“反正你也是要死的,形式应该不重要?”

“认真的?”克劳德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好吧。”

他们随随便便就决定了生死问题,就像决定晚餐吃什么一样。但也许,结局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了,只不过现在才来走个迟到的流程。萨菲罗斯在床边坐下,而克劳德充满信赖地注视着自己。他的眼睛不再明亮,他的脸颊不再柔软,但是萨菲罗斯却想着,假使时间定格在不那么美好的现在,也足够令人心满意足了。


他弯下腰,亲了亲他的脸颊。

“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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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流逝得比萨菲罗斯感觉到的更快,几乎是眨眼间,克劳德便衰弱得只能躺在床上,依靠维生设备艰难地活着。这个过程很漫长,很痛苦,每一次挣扎着从堵住气管浓痰中喘息,都难受得令人心碎。但是克劳德一直坚持着,就是不肯死去。

萨菲罗斯问还有什么愿望,什么都可以。克劳德摇头,只是看着他,固执地看着他。但是到了后来,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萨菲罗斯几次想拔掉他的插管,却始终没有办法做到,难得的沮丧充斥在最后这段时间里。

萨菲罗斯不确定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星球早已死去,而他一直消耗着自己的力量,为克劳德编织最后的梦。在这个梦里,死亡不是终结,所有人终将在应许之地重逢,而不是消失在冰冷黑暗的虚无中。

“你究竟还在留恋什么……?”

他摩挲着克劳德侧脸,忽然不可思议地缩手,掌心一片濡湿。他看着克劳德流泪的脸,想起这个人已经丢失了过去,也无法抵达未来,一无所有地独行于世间,除了——

那一瞬间,萨菲罗斯忽然明白了。

细细密密的裂纹崩裂在白水晶上,大片大片的晶体坠落。盛大的梦境终于到了清醒时分,所有仰赖萨菲罗斯维持的生命悉数腐朽,尘埃沿着气流飞向温室外侧。那里既没有大气,也没有温度,死星之上只有一片静谧星空。

风卷起萨菲罗斯的银发,他附在克劳德耳边,悄然低语。他握住克劳德的手,从未感觉自己如此完整;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残缺。
“也带上我吧。”在萨菲罗斯的低语中,克劳德渐渐停止了呼吸,“我们一起逃走。”


他们握住彼此的手,一同消失在时间尽头。


(*原图作者:梨梨




[1][2]电子脑、义体化:设定来自《攻壳机动队》
[3]终末之歌:終ワリノ歌,《少女终末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