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所以,这样就能够到了!”扎克斯骑在安吉尔脖子上,试图去摸监护人的头发;克劳德挑眉侧身闪开,两名小少年摇晃一下,勉强维持住平衡,“安吉尔,驾!”扎克斯一夹腿,安吉尔翻了个白眼,“快!快!追上那只黄金陆行鸟!”
“不不不,我不行了。”安吉尔捂着脸蹲下去,扎克斯只得按着他的肩膀从后面跳下来,“太丢人了。”
“所以,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准确来说是扎克斯想干什么。从很久以前开始,他的脑袋里就充满了奇妙的想法,然后用锲而不舍的热情感染其他人,直到他们全部投入行动。但是这一次,着实给克劳德添了不少麻烦。他会忽然从树上掉下来,埋伏在衣柜里扑出来,甚至在床底下藏久了傻乎乎地睡着了……这些偷袭对克劳德而言毫无意义,只是担心他这样玩下去会把自己给撞傻了。
不过还能不能变得比现在更傻,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
“你说的,只要能摸到你的头,就让我们帮你工作。一个人做不到的事,大家一起做就可以了,等下次说服杰内……”
“我记得我说的是‘像这样’摸到的时候。”
克劳德一怔,伸手的动作也迟疑起来,扎克斯歪头看他。他忽然意识到,男孩确实长高了不少,原本只是到腰的,才一年的时间就蹿到了胸膛……为什么这些小鬼头这么能长?还是说所有的孩子总是在不知不觉中长大?
“可是我不想等了……”扎克斯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胸膛里吸吸,又开始任性地撒娇,“我想和你待在一起,我想看见你看见的世界。”
『你不能总是把他们藏起来。』文森特告诉他,『他们注定属于更广阔的世界。』
然后克劳德想,也许自己只是有点舍不得。
“只是一些预备训练。”他摸摸扎克斯的头,想着这样的日子还剩多少,“我们先从不那么危险的部分开始。”
扎克斯猛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
克劳德笑了。他慢慢蹲下,从下边抬头仰望少年,笑容里带着鼓励。“来吧?”
他迎来的是扎克斯的熊抱。
“通常,被杰诺娃所污染的生命会具有竖瞳的特点,这是向寄生物靠拢的同化现象;但是这并非通用标准。”克劳德解释道,将镜片重新贴上眼球,眨眼过后又是一片蓝色。这既让他们觉得可惜,又有一点不快。“我会尽量将常见的几种特征教给你们;但是更多的时候,它们往往毫无征兆,需要你们自己去分辨。”
“你干嘛总是在乎那些人的想法?”杰内西斯受不了地抱怨道,“这一点也不安全。如果遇到了使用火焰的敌人,或者——厨房的一点火星就能把眼球烧掉!”
“材质改良过。不会的。”克劳德猫着腰,重新从杂物堆后面探出头,注意小巷尽头的动静。亚麻的布匹铺张在房子与房子顶端,阳光透落时深深浅浅地把巷子映成了金红色。
“克劳德……”
“嗯?”
青年刚一回头,忽然被一双稍小的手捧住脸,淡紫色的眼睛放大在面前——是这样的,自从知道镜片都是定制的后,小诗人开始往另一个奇怪的方向自由生长了——克劳德正想着自己未免太过松懈,正要惯例地去揪后领时,杰内西斯哼了一声松开手,坐了回去。
“……又怎么了?”
“哼!”
“你非要哼得像头猪吗?”
“你——!”
安吉尔翻了个白眼,单手抱着火箭筒,摁住即将跳起来的杰内西斯。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替口是心非的小诗人翻译一下,免得本来很简单的事硬是变得那——么复杂。
“眼睛没事吧?”他也凑过去看了一下,侧脸和眉弓都留下了不明显的疤痕;但是眼睛,如同湖光闪耀,一如既往的生动美丽,是他表情寡淡的脸上最吸引人的部分,“你的说法有点让人担心。你也知道,杰内在这方面,总是不够坦率。”
杰内西斯二话不说给了安吉尔屁股一脚,安吉尔连忙举起一只手讨饶,嘴角揶揄的笑却根本停不下来。
克劳德愣了一下,不自在地转头,“我不在乎他们的看法。我花了很长时间去学会,不要为别人的目光而活,只在乎那些真正重要的人。只是……”他有些迟疑,如果是以前,也许他根本不会考虑说出来。他不喜欢剖析自我的感觉。“只是这样会令我感觉……更像人类一点。”
杰内西斯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正当他要开口时,地面一阵震动——
“让让让开——!扎克斯大爷驾到!”
巨大的野牛破墙而出,猛地撞上另一侧墙壁,烟尘夹杂着碎石子忽地扑面而来!灰落了一片,在小少年们不得不埋住头眯着眼睛时,克劳德异常淡定地把防风镜从脖子拉上来观察情况。撞懵了的野牛甩甩头,撅了撅蹄子,鼻孔嗡动喷着粗气;在它的背上,扎克斯正抓着那双巨角,试图控制它前进的方向。
这个计划原本是这样的:萨菲罗斯和扎克斯负责把异化了的杰克卡(Kujieka)驱赶至狭窄的巷道里,这里已经疏散了所有居民。建筑虽然难以抵挡冲击,但是总可以给怪物的行动造成一点不便,安吉尔就可以一发RPG把它送上天。如果不行就两发。
当他们兵分两路时,克劳德和文森特一人一边看着,既是监督,也是保险。
怎么可能会有意外?负责作战计划的杰内西斯自信地表示,简直完美无缺!
但是现在,野牛已经发现他们,巨角和肌肉盘虬的肩膀不断划落砖石碎片,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萨菲罗斯不知道哪去了,扎克斯还在牛背上发出惊恐又兴奋的欢呼;杰内西斯只想抢过火箭筒,一发炮弹把他一起送上天!
“B计划!”杰内西斯咬牙切齿地说。
“什么B计划?”安吉尔惊了,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没时间解释了,杰内西斯开腿扎马,手背叠手心,比了个托举的姿势示意。安吉尔眨眼,没作犹豫,扛着火箭筒大步上前。双倍的质量使得手心一沉,旋即猛地向上甩去——
接下来的一幕宛如艺术品般徐徐展开。腾空的安吉尔凭着墙壁的支撑二段加速,视沉重的火箭筒如无物,轻盈地翻跃滞空,炮口垂直指向地面;杰内西斯迎着杰克卡奔腾的步伐加速冲刺,一呼一吸间精确地计算着他们之间的距离,直到几乎相撞的瞬间,贴手压住牛头一个前滚翻——然后稳稳地揪住了扎克斯衣领,摔出去的瞬间展开屏障。扳机扣下,炮火席卷了他们之间逼仄的空间,又凶猛地冲上了天空!
克劳德看着火光如流水般刷过护盾,紧接着野牛焦黑的身体带着动量狠狠撞上壁障,波纹在透明屏障表面震动扩散。他抬头,安吉尔早已借着反冲落在了隔壁的屋顶上,急遽的气流掀动他的黑发和外套,竟也有了几分坚毅沉稳的样子。
火焰散去,空气在高温下扭曲,余烬乘着热浪胡乱地飘摇,残垣断壁被燎得漆黑。先前飞出去的杰内西斯和扎克斯以一种并不怎么好看的姿势滚倒在地上,小诗人坐起来,矜持地整理灰扑扑的外套。
“我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克劳德忽然意识到。
“你可没说不能这么做。”杰内西斯得意地亮出牙齿,“这只是合理利用环境资源。”
克劳德摘下护目镜,不予置评,但其实心里还是很赞叹他们配合无间的默契的。他撤掉屏障,小心地用剑拨弄黑中泛红的尸体,确保它已经完全失去生命体征。四周陷入一片奇怪的静寂,他又奇怪地看着几个孩子,迎上他们闪烁着期待的目光。然后他忽然明白了。
仅仅是一个肯定的微笑,便足以令他们的心雀跃得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做得很好。”克劳德点头,“不过,萨菲罗斯呢?”
萨菲罗斯收回『贞宗』,一道细缝裂开在人类的咽喉处,瞳孔瞬间扩散。没有多少血,他避开了主要血管,精确地贯穿自气管至颈椎的一线,在人类来得及反应前就破坏了他的延髓。这种伤害简单、迅速、致命,并且几乎不会带来任何痛苦。
魔石自人类手中滚落,红光微弱地闪烁片刻,黯淡了下去。萨菲罗斯倒退一步,冷漠甩刀,鲜血在地上沥出一道黑色的痕迹。
真正被感染的并不是怪物,而是人类。
文森特从阴影中迈出,打量着完全没有遭到破坏的房间,对萨菲罗斯的敏锐及果断再次有了全新的认识。即使是这样不成熟的姿态,他的优秀依旧无可掩饰,甚至优秀得令人感到一丝不安。但是对此文森特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简单点头,“做得不错。”
“用不着你说。”
又是这样。近些日子来,文森特已经习惯了萨菲罗斯时不时的呛声,甚至觉得有些有趣。难以想象,萨菲罗斯也会有叛逆情绪,这种孩子气令他看起来更像个……人类。
文森特正要再说些什么,二楼的窗台忽然跃上来一个人影,克劳德攀在了窗框上,进入了房间。萨菲罗斯露出一点不明显的笑容,但是在看清克劳德的表情时,忽然消失了。
“萨菲罗斯!”
荧光甚至透出了他的隐形眼镜,如果没有遮挡,亮眼的绿色一定浓郁到了惊心动魄的地步。文森特下意识挡在萨菲罗斯跟前,忽然被萨菲罗斯从后面撞开。少年倔狠地瞪着克劳德,不后退,不解释,不闪躲,钉在原地等着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文森特及时从后面伸出手,越过萨菲罗斯的肩膀,金属义肢握住了克劳德扬起的手臂。
“你误会了。”
“不需要你多事!”萨菲罗斯挥开他的手臂,威胁地低声嘶鸣,又转头质问克劳德,“我又做错了什么?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还是说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这段插曲足以让克劳德稍稍冷静,他看清从人类咽喉流出来的血,黑色浓稠地扩散了一小片;但是他依旧没有从方才那一幕的冲击中缓过来,萨菲罗斯垂着刀,村子再度在他眼前燃烧,视网膜被一片血红所遮蔽。
“你杀了人……”他的表情扭曲了,遏制不住的狂怒涌上,“萨菲罗斯,生命对你而言究竟意味什么?”
“外面那头召唤兽就不是生命了?我听到了炮火声,我甚至知道你一定表扬了他们,为一场碾压般的杀戮。所以说,人类的生命就是比其他的高贵?”
“歪理!”
“伪善!”
他们两个咄咄相逼,分寸不让。但是克劳德嘴笨,总是说不过萨菲罗斯,这一点从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了。但萨菲罗斯并不觉得这是胜利,言语的优势从来就不会改变克劳德想法。
“我只是按照你说的做。如果不杀死他,不能证明我们存在的价值,这个世界就不需要我们。”他觉得很委屈,但是他不想暴露这种委屈,不想让克劳德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在乎他的看法。还有个讨厌的老蝙蝠在这里。可是他忍不住,因为这一切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为什么你总是否定我?”
“我没有否定你。”克劳德反驳,“我只是——”
“如果是其他人在这里,扎克斯,或者安吉尔,你是不是还会拥抱他们?安慰这不是他们的错?但是轮到我的时候,永远只有毫无道理的指责!我受够了!你透过我看着谁?我是谁的替代品?”
“究竟什么时候……你才能看见我?”
克劳德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萨菲罗斯。少年的五官已经渐渐长开了,少了些柔和,多了几分凌厉的棱角。汹涌而出的愤怒与多年以前是那么相似,可是眼角湿润的痕迹又分明告诉克劳德,这不过是个被冤枉了、气坏了的孩子。
他的心柔软下来,不自觉地伸出手,想替他揩去眼泪,被萨菲罗斯抗拒地打开。
“更何况,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有些废物根本没必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心底里的那点柔软转瞬即逝,被严酷的寒冷所笼罩。克劳德张口,又闭上,不知道能说什么。最终,他也只是贫瘠得近乎苍白地告诉他:“有没有意义,不是你能决定的。”
“谁能?”萨菲罗斯笑了,“你?”
但是这一次,萨菲罗斯没有等到他想要的愤怒,那意味着哪怕只有一丝克劳德在意他的事实。克劳德后退了一步,又慢慢倒退许多,眼里涌出难以言喻的痛楚。
又怎么了?有时候,萨菲罗斯真的很烦他这种性格,仿佛全世界都欠他似的。
“不要这样……”克劳德轻轻摇头,“我受不了……”他的后腰撞上窗框,忽然颓丧地捂住双眼,“我也曾经是……你眼中的废物……”他说不下去了,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萨菲罗斯,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失控。
于是他逃跑了。
掌声响起,杰内西斯倚在门边,由衷地赞叹,“为什么你在惹毛他这件事上如此有天赋?”
安吉尔给了他一巴,小声咕哝,“少说两句。”
“发生什么了?”扎克斯从楼梯冒出头,但是并没有人理他。
12.
克劳德没有回家。
成年男人了,晚上有点自己的消遣也很正常,至少文森特没放在心上。他洗干净奔波一天的灰尘,泡了杯红茶,夹着本书,抱着惬意地躺上床的想法推开房门,挑眉。他的床被三个小鬼占据了——克劳德当他们孩子看是习惯使然,而文森特只觉得这是一群心理年龄极其低下的幼稚鬼。各种意义上。
哦……萨菲罗斯不在?但是他也没成熟到哪去。
放下马克杯和书,文森特在宽阔的窗台坐下。他在那放了个大枕头,下雨的时候可以靠坐在窗边,看着雨水从双层玻璃的外沿慢慢滑落,绿意盎然的世界被浓缩在一滴小小的水珠中。
“说吧。”他叹了口气,心里想的却是这仨孩子排在一起还真有点像陆行鸟。
杰内西斯迫不及待发动攻势。
“克劳德去哪了?”
“不知道。”
“不知道?”
“对。”
“你是他的朋友,你们甚至——”后半截被咽下去,他看看眼懵懵懂懂的扎克斯,又看看满脸狐疑的安吉尔,由衷地在心里开启自我欣赏与自我表扬——队友都是笨蛋,唯有自己独揽大局,“总之,如果他在外面乱来,难道你不觉得膈应?”
“有什么可膈应的?”文森特浑然不觉的模样。
他是故意的。杰内西斯意识到。一个能给你小黄片把你支开、趁机干点别的什么的大人,怎么可能对这种接近明示的说法毫无所觉?这家伙,看起来一脸正经,骨子却是蔫坏。
杰内西斯咬牙切齿,憋了半天,小脸涨得通红,最终忿忿地喷了口气,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羽毛坐回床上。那句话,对于纯洁的他而言,还是太难说出口了。
文森特笑了。
然后在小诗人炸毛前,及时出言挽回局面。“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也知道你们在关心他,这是很好的。”甚至比文森特一开始预期的要好得多。但转念一想,从丹泽尔的例子来看,克劳德确实是很讨小孩子喜欢的。“在这件事上,很难分清是非对错,与其逼得太紧,不如给他一些冷静的空间。”
“但是你也知道,他不会照顾自己。他根本不在乎。”安吉尔拍拍杰内西斯的肩膀,接过话茬,“与其放着他在不知道的地方受伤,不如就待在这里,在我们能看到的地方。”
“现在不会了。”
“?”
“我了解他。我认识他很多年了。你们所担心的,与他曾经历的那些相比,几乎算不上什么;你们现在想做的,也已经有人尝试过无数遍,但是收效甚微。”现在想来也真是奇怪,他们竭力避免让他再次面对的过去,却让克劳德重拾回普通的生活,“但是现在,他有了你们,责任让他变得完整。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说……”杰内西斯眯起双眼,察觉到文森特话语里细微的不情愿,“你是不是瞒着什么?”
“如果没其他事,回去睡吧。”
“果然!”
“也许明天一早他就回来了——”
“按照这个意思,我们不是更应该去找他吗?”扎克斯困惑地问。满室俱静。笨蛋总能在奇怪的时候打出直球。“你说的,我们的存在让克劳德完整。现在是他需要我们的时候了。”
这还真是……无可反驳。
“不后悔?”半晌,文森特问。
“……难道还有任何需要后悔的地方?”杰内西斯惊了。为什么这么普通的一件事,被老蝙蝠说得好像要赴死一样?不详的疑云顿时笼罩在心头,不行,他需要仔细斟酌。
然后,扎克斯理所当然点头,“不后悔。”
“好的。那么,我们需要一个萨菲罗斯(雷达)。”
萨菲罗斯会答应吗?他自己还生着闷气,恨不得克劳德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眼前。所以当文森特差点被门甩中脸、强硬地拒之门外时,也并未觉得意外。他既然已经整装待发,自然也有了后手准备。
“难道没有萨菲罗斯,我们就什么都做不成了?”杰内西斯顿时忿忿不平起来,正欲一脚狠狠地踹下去时,又反应过来堪堪收回,差点失去平衡。那也是他自己的房间。“你不是了解他吗?总能大致猜到他会去什么地方吧?比如……第七天堂?”
文森特摇头,放松地靠在墙上,饶有兴致地盯着房门,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层薄薄的木板,注视着懒懒地躺在床上的萨菲罗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不,肯定不在。”一贯的低沉沙哑的嗓音,他不必刻意展示什么,“他不会在这种时候去找蒂法的。我想,理由你们应该也知道。”
『现在你却要告诉我,你不幸福?』
他知道萨菲罗斯听见了。他继续说道:“喝得不多的话,他会记得找个干净的落脚处过一夜;如果醉得太厉害,也就随便睡上一觉。有时候是街头巷角,有时候是荒郊野外,但是以他的能力,也算不上什么。”
如果说克劳德能在小崽子们前保持优势是因为他迟钝又笨拙,那文森特则纯粹是因为他是个老妖怪。他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塔克斯,同时他拥有远比其他人丰富的阅历;在经历了那么多、终于能够释然的如今,放松的心态完全释放了这种洞察人心的能力。
他不嫌事大地添上最后的砝码——
“运气好的话,会有人收留他一个晚上的。”
奇妙的安静降临。文森特抱着双臂,垂头耐心细数呼吸,直到砰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被一下拉开。两双心怀鬼胎的眼睛相对,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却又都不戳破。萨菲罗斯撇开视线,一边往楼梯走,一边干练地束起银发,不声不响消失在二楼拐角。
“还愣着干什么?”文森特耸肩,快步跟上。
他捏了捏发痒的鼻子,觉得趁克劳德不在的时候欺负小孩实在有点……愉快。
他们的越野车就是坨废铁。本来不是的,直到他们所有人都学会了驾驶。
扎克斯把头探出窗外,窗沿硌着他的后颈;不一会儿,他又把头缩回来,轮胎卷起的小石子磕他脑袋了。安吉尔叹了口气,把扎克斯的靴子从自己膝盖上挪下来,掸掉被夜露沾湿的泥土。最后排躺着的杰内西斯想伸个懒腰,却因为空间狭小束手束脚,怎么也摆不快活。
也就是这时候,副驾驶座的文森特开口了。
“有没有人跟你们提过,克劳德有个暗恋对象?”
一阵刺耳的急刹,杰内西斯狼狈地撑着底座,顾不得维持一贯矜持的形象,“什么?”
尘埃在远光灯的照耀下慢慢浮动。萨菲罗斯手搭在方向盘上,弹动了一下,又不声不响拉起变速器,重新上路。后坐力把小诗人摁回座位上,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老蝙蝠的后脑勺。
“那就是没有。”文森特若有所思,点点头,“没事了。”
“……”
“这是他自己的事。”对身后躁动的抗议置若罔闻,文森特翻起PHS,荧亮的微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疏离感,“如果有一天他想说了,你们会知道的。”
“你非要这样卖关子?”杰内西斯怒了。他这个人,一生气,脑子就特别清醒。“我们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别以为你能独善其身。”电光火石间,他忽然就想明白了问题关键,胜利的笑容绽开在嘴角,“如果你不说清楚,我就告诉克劳德,你给我们小•黄•片。”
“可闭嘴吧你!”安吉尔燥红了脸,狼狈地扑过去,和杰内西斯打成一团。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说的就是这种人。
“他知道。”文森特轻描淡写地答道。
一片死寂。
其实克劳德并不知道。
这只是个简单的博弈问题。本来“了解克劳德的过去”和“被克劳德发现秘密”的交换是值得的,但文森特这么一说,而他们并没有确认真相的手段,于是筹码的价值无形中降低了……但是文森特从后视镜看了一眼真的相信了的三人,又觉得自己似乎太高看他们了。
过了一会,文森特又觉着他们生无可恋的样子有点可怜,心软了下来,叹了口气。
“开玩笑的。与其说是暗恋,倒不如称之为‘憧憬’更合适。”他斟酌措辞,那是属于克劳德过去,也是自己对此的思考,“如果一个三岁的孩子对你说喜欢,你不会当真,因为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憧憬会逐渐消褪,被更为丰富的人生所取代。但是对克劳德而言,情况却不同。”
短暂的停顿。
“他憧憬着那个人,并且想要成为更好的自己,但是在一切成功或者失败以前,他的人生突兀地被掐断了。于是他既没有办法实现梦想,也没有办法放弃它。得不到又舍不掉的东西,那就是遗憾。”
“这其中有很多原因,很难说是某个人或者某件事的错,现在看来,也许只是……运气不好。”
他们的运气可真够背的。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聚在一起,最后竟然被这样一群乌合之众拯救了星球。但是有时候,文森特又想,也许这就是命运使然,一环扣一环,直到某一天恰到好处地相遇。于是那一瞬间,所有的苦难就都有了意义。
人的一生都在挣扎。摆脱原生环境的影响,反抗命运加诸的不公,寻找自我存在的意义。但也许到最后,想要的不过是……最初的自己。
“然后,你们来了。”
车厢里静悄悄,几双眼睛亮晶晶。
“什么……意思?”
文森特摇头,不再言语。
夜里的土地呈现出不明显的灰褐,与漆黑的天空相比,反而透着微微亮光。如果从高空俯瞰,广袤无垠的荒漠上奔驰着一个小小的黑点,后面扬起大片滚滚沙尘,白光照亮了前进的道路。在他们前方,蛰伏的钢铁都市正慢慢从地平线探出头,将属于夜晚的世界徐徐展露。
“I’m not ashamedof my beauty
You can see whatI got
It sure willfreak you out
imagine if Iwork it out…”
性感女声如瀑布般倾泻,心跳踩着震耳的鼓点搏动,昏暗中发酵着暧昧的气氛,又被纷乱的旋转灯切割得疯狂而放纵。酒精、钞票、雪茄缭绕的烟雾,味道混合在血液里,全身随之燃烧沸腾。
克劳德垂着头,踩着节拍,绕着钢管散漫而优雅地踱步。挂在后腰的防尘布被解下,在舞台旋开一道黑色的阴影,所及之处无人不狂热地伸手。随手把布料飞了出去,一阵欢呼,小小的骚乱湮没在狂野的音乐中。
青年舔了舔嘴唇,酒精辛辣的味道添上几分干渴;又咬下手套,挑逗地摸摸裆部,一片惊声尖叫。克劳德得意地笑了,虹膜隐隐透着魔魅的青绿,致命而诱人。他慵懒地跪下,来到舞台边,捧着女人妖娆的脸,醉醺醺地呵着气。
“还想看吗?”
女人拽住他的衣领,挑衅地深吻下去,末了猛地拽下自己的项链扔上舞台,“脱!”
“想看更多吗!”克劳德抬头,唇角被口红蹭出一道深红,“告诉我!”
“脱!脱!脱……!”
“Get naked/ Get naked/Get naked…!”
欢呼的狂潮与音乐的节拍合为一体,饰品闪着金光纷纷被掷上舞台,纸币如废纸般胡乱飞舞,香槟泡沫梦一样在空气里缓缓浮动。克劳德甩甩头站起来,靴子在湿滑的地板上踉跄一下,重新站稳,变幻莫测的光线瞬间令他有些茫然,旋即无所谓地扯了扯湿透了的毛衣,回到中央。
他仰起头,煽情地抚摸自己的喉结,手指往下,掠过锁骨来到衣领,忽然干脆利落地一拉,猛地把毛衣甩向台下!
啵了个飞吻,克劳德双手抓住钢管,轻松利落地双脚离地翻越旋转,结实遒劲的肌肉在皮肤下滚动,混合着成熟而性感的荷尔蒙气息。他越转越快,越转越快,世界被拉扯成虚幻的残影,而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仿佛下一秒就能飞上去,穿过人造的壁障,一直升到无尽的群星当中。
他慢慢坠落,回到地面,觉得还是轻飘飘的。喧嚣仿佛隔了朦朦胧胧一层薄雾,离得太远,有些不真实。于是他寻求存在感似的,放声询问:“还想看吗!”
“脱!脱!脱……!”
克劳德又咯咯地笑起来,慢条斯理地开始解腰带。他觉得又吵又热,脑子里乱哄哄的,可是一想到有这么多人看着自己,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心里一下就快乐极了。
人群一阵骚动。
直到被拽着手臂往下拖,克劳德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踉踉跄跄,被酒精泡软了的身体却怎么也挣不开那只冰凉的手,下台阶的时候被裤子一绊险些扑倒,又被对方强硬地撑起来往外走。他眯起眼睛辨认发色,仿佛找到一个新奇有趣的游戏,但灯光实在太斑杂,半天没看能看清楚。
“脱、脱……”他咕哝着,和拉链纠缠。
“穿好了!”萨菲罗斯忍无可忍地停下来给他提裤子。
他们这一停,眼看围观的人群就要涌上来,杰内西斯当机立断:“C计划!”扭头一看,安吉尔还沉浸在新世界中。算了,随他去。“扎克斯!上!”
“什么——嗷!”
杰内西斯极为无耻地把他衣服一拉,露出锻炼良好的肌肉来。一阵惊叹,以为是余兴节目的观众一拥而上,人潮迅速将新来的小奶狗淹没。杰内西斯得意地正了正衣领,打算趁乱跟着萨菲罗斯和克劳德离开,外套忽然一紧,一只手死死地揪紧了他的后摆,爆发出悲壮的怒吼。
“今天我扎克斯就算是死……死在这里尸骨无存……也要拖着你一起死!”
“噢?”
杰内西斯缩缩肩膀,一个游刃有余的金蝉脱壳,从外套下滑了出来。扎克斯眼中涌现出震惊、失望、悲痛、愤恨……然后整个人消失在了汹涌的波涛中,连影子都找不见了。
“傻子。”杰内西斯摇头,正要继续前进,忽然发现萨菲罗斯停了下来,“又怎么了?”
萨菲罗斯笑了。
杰内西斯该死的就没看过这家伙正常地笑,他可不会觉得受宠若惊,反倒是毛骨悚然——被萨菲罗斯这样笑过的对象,没一个有好下场。
“朋友应该互相帮助,不是吗?”
“我操!”
萨菲罗斯轻轻一推。
“站好。”
“我不。”
“站好!”
萨菲罗斯最后警告了一次,松开手,克劳德便摔进了垃圾堆里。可能那些黑色的胶袋挺软和,他翻滚了一会,找到了个舒适的姿势,把脸埋进臭烘烘的垃圾里,不动了。
萨菲罗斯崩溃了。
他用力把青年从临时小窝里拔出来,期间还遭遇了猪一样抗拒的哼哼。至少有那么一瞬,萨菲罗斯对蒂法感到一丝钦佩,但是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克劳德又开始咯咯傻笑,手指和皮带纠缠,兜里塞着的钞票、首饰还有一块俗气的金表,正乒呤乓啷地往下掉。
“你想干什么?”
“脱给你看。”
“我不想看。”
“不行,你一定要看。”
“别胡闹!”
文森特从阴影中走出。他观察了一会,大概弄明白了情况,从自己的皮夹里拿出一沓钱。这才是成熟男人的解决方案。“衣服穿好,这些都是你的。”
“才这么点?”克劳德嫌弃地数起来。
成熟男人翻了个白眼,“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摸摸兜,什么也没找到。青年还在期待地看着他。他想了想,从衬衫上拽下来一枚银质的扣子,放在克劳德的手心。
克劳德打了个嗝儿,用力咬了一口,心满意足地收下了。
“我去把车开过来。”文森特解下斗篷,叹了口气,“你在这看着他。”
酒吧的燥热尚未从皮肤表面褪去,冷风凉飕飕地一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克劳德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转而去揉眼睛,忽然小声哀叫。萨菲罗斯立刻拨开他的手,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眼睛。镜片材质比较柔软,没有受伤。
萨菲罗斯还能怎么办?
当然是把他原谅,认命地哄着他摘眼镜啊。
几经折腾,他们终于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坐下。萨菲罗斯靠着墙,克劳德枕着他的大腿,眯缝着眼,酡红晕开在脸颊和鼻尖,一派昏昏欲睡。萨菲罗斯有一搭没一搭梳理着柔软的金发,喧嚣的音乐隔着一层建筑,朦朦胧胧的不真切,寥寥星光垂落,世界陷入一片孤寂。
萨菲罗斯从来没见过克劳德笑得这么开心。
原来他是可以这样笑的,无拘无束,畅快淋漓。这笑容不属于萨菲罗斯,不属于他们任何人,甚至不会在克劳德清醒的时候有所显露……萨菲罗斯只是觉得很惊讶,自己从从未发现这一点;而意识到时,也只感到一阵异常的平静。
手指慢慢往下,摸索着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大部分已经淡去,唯有胸膛留有一处狭细的贯穿伤,上一次被星痕遮挡,没能注意到。
那是克劳德尚为人类时留下的伤痕。
“萨菲罗斯?”克劳德缩了一下。
“没事。睡吧。”萨菲罗斯收回手,重新摸摸克劳德的头发,希望他现在不要说话。他不想在这种时候生气。
克劳德哼了声,抱着萨菲罗斯的腰,脸埋在他肚子上蹭了一会。就在萨菲罗斯快要以为他睡着时,青年疲倦而又黏滞的声音响起,热气呵在肚皮上,痒痒的。
“你不是他,对吗?”
“他?”
“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萨菲罗斯嗤笑。
“对不起……对不起……你没有做错什么……但是我没有办法……太难了……我应该相信你但是我做不到……”他难过地说,仿佛不能相信萨菲罗斯这件事本身,对他而言是罪大恶极的,“我真是……糟糕透顶……太失败了……不合格的监护人……”
“很高兴你有自知之明。”萨菲罗斯说。但是他没说,克劳德却也是迄今为止最好的。
“那也没有办法。就这样了。”
萨菲罗斯叹了口气。“我无法理解。你总是偏袒人类,可人类不感谢你,而你甚至要小心翼翼藏起真实的自己,才能在他们之中谋得一席之地。有意义吗?”
“这令我快乐。”克劳德闷闷地说。
“这令你快乐。”萨菲罗斯重复道。
“萨菲罗斯,也许人类并不是你们的同类,永远不会是。可是这个星球有七十亿人类。七十亿是多少?就像沙漠里的沙粒,海洋中的水滴,如果我没有找到你们,也许穷其一生,你们都不会相遇。”
“如果你需要感谢,那么,谢谢。”
“世界如此广阔,如果只有几个同伴,那不就……太孤独了吗?”
萨菲罗斯一怔。
他从来就不明白,克劳德究竟为什么选择了他们。这不可能出于对同类的关爱,克劳德一直自欺欺人,想要装作人类生存,而收养他们无疑破坏了这个愿望。
也许其他人已经放弃深究,并满足于这种安逸的、美好得近乎虚假的生活,但是萨菲罗斯做不到。他的人生容不得一点虚假。没有毫无原因的付出,于他们而言世界不可能如此善意,这对克劳德来说,一定是有利可图的。
而现在,萨菲罗斯隐约抓住了答案。
“我想看你长大。”衬衣一片濡湿,克劳德哽咽了。他学会了不再做梦,但是梦还在他心里,不曾消失,不会动摇。“我想看你正直、善良地长大,体恤弱者,坚守正义,成为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人。”他抬头,流泪的双眼闪烁着令人心碎的热忱和希望,“学会理解这个世界,也为世界所理解,最后拥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然后,你们来了。』
他们的存在让克劳德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一个梦想破灭的孩子,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迷失了方向,忽然看见救赎的道路,于是奋不顾身,一往无前。
“你做得很好,是我不对。想要点奖励吗?”
克劳德抓住萨菲罗斯的肩膀,坐起来,四目相对,凑得很近。萨菲罗斯沉默地注视他,呼吸在他们之间流转,然后克劳德虔诚地捧住他的脸颊,在额头上落下一个醉醺醺的亲吻。温暖的、湿润的、柔软的,令萨菲罗斯的心颤动起来。
群星璀璨,光芒万丈。
“要好好长大啊,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怔怔地抱着昏睡的青年,一瞬间忽然意识到——
也许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句做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