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进入病房前,杰内西斯嘴唇紧抿,步履飞驰,好似一团热烈的火,灼伤所有试图接近的人,也终将自己燃烧殆尽;然后他推开门,目光变得审慎而怀疑,克劳德只是静静地靠坐在病床上,无动于衷地注视着窗外。
“等等——”安吉尔追上来。
“真相,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杰内西斯克制且冷漠地提出要求。
克劳德迟钝地转头,因为镇静剂的关系,花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杰内西斯。药物阻碍了他的认知,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下水道里的孩子,浑身是刺,愤怒地推开所有帮助。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疲倦如潮水般涌来。克劳德沮丧地低头,盯着掌心,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他总是不自觉地沉浸在毫无意义的妄想中,却忘了那些美好的东西并不属于他,失去才是他生命中永恒的主旨。
“你……想起多少了?”
“不多也不少。”
漂亮且不留余地的回应,令青年产生了一丝畏惧;但是当他想明白自己在畏惧什么时,忽然又感到一阵释然。只要不爬起来,就永远不会跌倒;虽然什么也得不到,可也同样不会再失去。
这样就可以了。
“我听见了星球的声音。”
伴随着一种迷梦般的慵懒,克劳德平淡地陈述。
一开始,克劳德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声音。
他自己脑子里的声音已经足够多,嗡嗡嚷嚷,搅得他整日整夜不得安宁。有时候,和别人说话,嘴里会忽然蹦出几个毫无关联的词;又有时候,看着镜子,认不出里头那个陌生人是谁。自己与他人的界限日渐模糊,现实与想象的区别不再分明,他像陷进了一片柔软的迷雾里,指尖触碰不到一点真实。
如果是一般人,也许已经疯了;但克劳德习惯了精神分裂,竟若无其事地生活着,几乎和正常人别无二致,只是偶尔会引来同伴担忧的视线。
他隐约觉得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于是在一个点缀着冰凉露珠的夜里离开,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旷野之上。乳白色的月亮低悬在地平线尽头,一滴一滴淌下来,汇成一条长长的河,引着他逆流而上,来到被雾霭与瘴气所笼罩的群山之巅。骑着扫帚和山羊的女巫纷至沓来,煮起一锅粘稠的泥浆,在狂欢中庆贺瓦尔普吉斯之夜,热情的舞蹈间火星迸发。
克劳德不受控制地朝她们走去,每走一步,脚边便冒出一丛洁白的露水百合,在一声放屁般的怪响中迅速腐烂了。腐殖质是如此柔软,令他轻而易举地陷下去,直没到膝盖,艰难跋涉。锅里咕噜噜涌出滚烫的黑水,带着臭烘烘的腐烂味迎面扑来,将他淹没在一滩黑色的泥淖里,抓住他沉沉下坠。
克劳德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的腐烂,却听见了哭声。
眼泪打在他的脸上,那么的炙热,要烧起来了。他挣扎着睁开眼睛,没有女巫,没有星火,寂寥的荒原上空无一物,只有风在哭嚎。他抚摸着龟裂的土地上的小石子,想着要是有一个编号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默念一串数字,度过重重迷乱的幻象。
就在那个瞬间,一双青色的眼睛攫住了他的心脏。
很久以后,克劳德才意识到,那个夜晚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幻觉,而是某种隐秘的征兆。星球试图向他传递一些东西,但是最后一个古代种已经死去,祂的语言不再为人类所理解,只能以晦涩的形式降临。
再之后,爱丽丝终于愿意告诉他真相:杰诺娃因子在星球的循环中感染扩散,为了遏制这一趋势,星球不得不将它们剥离出来。完成重组的萨菲罗斯是危险的,因此杰诺娃因子必须被分割,由不同的灵魂分别持有。
一个问题解开了,更多的问题接踵而至。彼时克劳德并没有思考那么多,对于女孩的眼泪、可以预见的麻烦、不乐观的结局……没有一丁点儿概念。
他只松了一口气,发觉自己又拥有了存在的意义。
克劳德的叙事并不是线性的,从结束到开始,从未来到过去,一个永远也无法走出去的闭环。他不知道他们听懂了多少,他自己也不太明白;他只是一直说,一直说,直到口干舌燥、嘶哑不已。
安吉尔先动了,他不去看克劳德的表情,只是默默倒了杯水递过去;看到青年的手因为药物颤抖时,犹豫了一下,转眼间克劳德便将手翻过来,盖在被子上。
然后,杰内西斯开口了,“我们是工具吗?”
克劳德睁大双眼。在他们走进来以前,他设想过无数可能,迷茫、愤怒、诘问、指责……却没有一种像现在这样,如此锋利地刺进心里。他张开口,想解释点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辩驳都如此苍白无力。
“……我别无选择。”最终,克劳德咽下他的软弱。
“别无选择。”杰内西斯重复,讽刺地笑了,“你可以一开始就告诉我们真相,但是你没有;五年来,你本有无数次机会解释,但是你也没有。克劳德,没人强迫你缄默,是你自己选择了欺骗。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不要总是试图扮演悲剧英雄,感动了自己,恶心了别人。”
“杰内!”安吉尔低斥。
“所以,你想怎么办?”克劳德轻声询问。
“够了,停下、先停下!”
“你猜?”杰内西斯反问。
一些突兀的记忆闪回。青年按着额头,觉得一切似曾相识。那时候他也这样无能为力地坐着,而扎克斯正试图保护他,从一个红发的疯子手中。他的心跳开始加速,矛盾的恐惧涌上来。他想起……不,他从来没有忘记,这个世界永远是脆弱的、不安全的,总是轻而易举地陷入崩溃的边缘。
“你最好不要那样做。”克劳德的眼睛亮起来了,亮得像火焰在灼烧,“我不希望伤害你。但是如果你越过了那条线,我会——”他竟然犹豫了,他为这种犹豫感到羞耻,“我会——”
“你会怎样?”杰内西斯戏谑地问。
他必须更果断、更坚定、更强大,放弃那些已经被证明是错误的幻想,不留一点退路。
“我会杀死你。”
难堪的沉默笼罩在他们之间,就连试图缓和气氛的安吉尔,也变得哑口无言。一开始,克劳德气势宏伟得像个巨人;可随着时间推移,在沉默的压力中,他慢慢瘪了下去,变成一滩软烂的泥。
“你看,事情就是这样。”
杰内西斯的表情扭曲了一瞬,但是很快,又挂上了矜持优雅的微笑。
“其实我不在乎。我并不介意成为工具,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向星球做出的承诺。”他们其实都想起来了,也许是出于星球的保险,也许是因为杰诺娃的共鸣,谁知道呢?“可这都不是你选择欺骗的理由。永远不是。”
他曾亲手杀死自己的父母,毁灭曾经的故乡。安吉尔难过地问,你难道没有一点怜悯吗?那么多年的陪伴不值得你一点宽恕吗?他温和而残忍地告诉他的朋友,没有,永远也不会有,谎言的沙滩上永远无法构筑真实的城堡。如果起点是虚假的,那么之后衍生的一切回忆、梦想、乃至所谓的“爱”,都是肮脏的、有毒的、不值一提的污秽。
而如今,他也要让克劳德明白这一点。
“你觉得我不识好歹,背叛了你的付出?可究竟是谁背叛了谁?你曾让我感到愧疚,也让我感到快乐,可那是建立在‘纯粹的、没有利益关系’的基础上的。那是虚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在利用不对等的条件得到我们的好感,你从来没有把我们当作平等的人来对待,这是多么的卑鄙、无耻、令人作呕。”
“而直到最后,你也从来没信任过我们。”
克劳德眼中的痛苦是如此显而易见,这并没有令杰内西斯感到快乐,恰恰相反,他只觉得愤怒填满了胸膛,快要爆炸了。他必须竭尽全力才能维持姿态,才能体面地批判一切,推翻一切。
“这正是你所做的一切。我告诉你,是因为我希望这能够伤害你,正如同你伤害我一样。”
不。他想说的不是这个。杰内西斯攥紧拳头。
“我曾经……那么的……相信你……”
已经回不去了。
克劳德竭尽所能忽略掉心里翻腾的软弱,他强迫自己盯着杰内西斯的眼睛,压抑而冷静地开口:“我很抱歉,但是——”
『但是我爱你。』母亲流着泪,她哭泣的脸是那么丑陋。
杰内西斯忽然扬起手,耀眼的火光凝聚在掌心,炽热得甚至灼伤了他自己。克劳德一动不动,眼里绽出慑人的精光,等待彻底决裂的时刻。可就在眨眼间,安吉尔忽然从阴影中站出来,精准有力地握住了杰内西斯的手腕,水杯应声落地。
魔石弹飞出去,乒铃乓啷滚了很远,折射出斑斑碎光。
“滚开!”杰内西斯暴怒。
安吉尔摇头,这次用上了两只手,他们扭打起来。他们曾一直在一起,一起成长,一起犯错,一起走向绝望。但在最后那段时间,安吉尔一直在想,如果没有走错那一步就好了。杰内西斯过于纯粹,也过于偏执,与之相对的是自己优柔寡断,坐视了一切悲剧的发生。他们本可以不那样的。只是人生没有本可以。
安吉尔终于短暂地压制住杰内西斯,带着不曾有的坚定。他们靠得那么近,跨越十几年前的错误,凝视着彼此眼中的倒影。
“我一直很后悔,那个时候没有阻止你。”安吉尔露出苦涩的笑容,“我们不能再犯相同的错。”他恳求他,哀求他,“这一次,我们要成为更好的人。”
杰内西斯盯着他,嘴唇嗡动,没发出声音。但是他的挣扎停止了。他猛地甩开安吉尔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
“随你的便吧。”
安吉尔开始打扫地上的碎玻璃,他安慰克劳德,“这并不是你的错。有时候我也会困惑,为什么谁都没有做错,事情却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你不要担心,我会去找萨菲罗斯,其他人也会帮忙……”
“我会亲自去找他。”
安吉尔抬头,克劳德不再说话,连刚刚那句话也仿佛是幻听似的。他只是像最初那样,无动于衷地注视窗外。
疗养院坐落在一汪宁静的湖泊旁,湖岸边缘呈现出柔波荡漾的藻绿色,愈往中央,深邃的蓝色愈发瑰丽。积雪薄薄地覆在岸边,枯枝交错投下淡紫色的阴影,一只乌鸫振翅高飞,一直飞向辽远的天际。
克劳德静静地想,他总是把事情弄得很糟,一次是偶然,这么多次,那一定是有原因的。他知道是什么原因。其实他也想过要跟他们坦白,可每次话到嘴边,又想着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就这样沉浸在短暂的和平中。一不小心,就错过了说出来的机会。
时间真神奇啊,能够带来幸福,也能带走幸福。
“你要做什么?”安吉尔谨慎地问。
克劳德没有回答。
年轻的时候,人们总以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条道路,只要想,就能通往任何方向。
那时候,未来在想象中熠熠生辉。
18.
萨菲罗斯在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对这种过于安逸的氛围依旧感到陌生,却总是不知不觉沉浸其中。大厅里笼罩着令人感到舒适的昏暗,空气里酝酿着发酵般的温暖。一本书摊开在胸前,他不记得看到什么部分,也不记得刚才的梦。他不怎么做梦,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
萨菲罗斯离开沙发,打开神罗公馆的大门,水汽扑面而来。外边已经彻底黑了,细雨簌簌,灯光在黑暗中铺展出一道暖色的路,一直延伸到铁栅栏的边缘,一个幽灵的脚下。
克劳德抬起头,手探向后腰握住剑柄,锁定了萨菲罗斯的身姿。
“下雨了。”萨菲罗斯叹息。
没有战斗的想法,萨菲罗斯只是平静地打量克劳德。他湿透了。绵密的雨令金发塌下来,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雨水淌进他微微发亮的眼睛,然后从眼眶涌出来,一眨不眨的样子像极了自动人偶。
“你可以进来。”萨菲罗斯又说。
对此,萨菲罗斯不抱希望。两年来,他们没有发生过一次冲突,却也没有一次交谈。萨菲罗斯不知道克劳德究竟在想什么,他就在那里,不远不近,无声无息。萨菲罗斯曾以为对方是为了报复而来,如果是这样,其实也还好。但事实并非如此。一种奇怪的东西挡在他们之间,克劳德走不过来,萨菲罗斯也走不过去,他们都没有突破它的力量。
力量。真是奇怪。力量明明是萨菲罗斯最不缺的东西。
他们仿佛被锁死了,要在这荒芜的死城里对峙到天荒地老,日复一日消磨彼此,直至时间尽头。萨菲罗斯并不畏惧永恒,但是克劳德身上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孤独,这让萨菲罗斯也感到了一点儿……孤独。
门就这样敞着,萨菲罗斯折回室内,开始研究冰箱里剩下的食材。冷藏层里还有几磅解冻的牛排,一些萎靡的洋蓟,半截锡纸包装的黄油。
几天前杰内西斯又来了一趟。惯例地,他先是讥讽了两个西西弗斯式的蠢货,囚徒般重复着没有终点的跋涉;然后他邀请萨菲罗斯,继续一场未曾结束的战斗,却又在即将分出胜负时垂下剑尖,戛然而止。仿佛他只是在享受其中乐趣,而对曾经视若珍宝的,如今却弃如敝履。
他们都有所保留,但还是摧毁了几间空房子。萨菲罗斯不确定克劳德平时会停留在哪一间,对方只是冷眼旁观这场战斗,对所有破坏都无动于衷。尽管安吉尔承诺很快会带来一卡车建材,但萨菲罗斯还是决定明天下山一趟,希望克劳德至少能拥有一个挡雨的地方。
将牛排撒盐静置,他耐心细致地剥起了洋蓟。
两年前,萨菲罗斯离开了那个脆弱的幻想地,却没有立刻拾起昔日的目标。有些东西无可避免地影响了他,令他变得懈怠而慵懒,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星球上。直到克劳德背着大剑找来,萨菲罗斯轻松地想,是了,就是这样,一切回到最初的模样。
然而,克劳德始终没能迈出那一步,于是萨菲罗斯也跟着动弹不得。
他们开始漫长的跋涉。野牛追逐水草,海鸟追逐浪潮,而克劳德追着萨菲罗斯,一前一后,走遍天涯海角。海岬阴冷的季风卷起他们的斗篷,荒漠滚烫的热砂掺进他们的靴子,他们餐风宿露、风尘仆仆,嘴里尽是干涩的苦味,还有两个人的孤独。
在一个群星静谧闪烁的夜晚,萨菲罗斯忽然想,够了。
他在某种惯性的驱使下来到尼布尔海姆。他其实并没有特地回到这里,但是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神罗重建了它,又遗弃了它,只留下一个死气沉沉的残骸。雾霭摇曳着从山林中升起,如同一个朦胧的摇篮,酝酿着种种隐秘。
黄油在平底锅里滋滋冒油,萨菲罗斯熄掉火,将牛排翻出来和洋蓟薄片一道摆盘,淋上酱汁。他带着其中一盘再次来到室外,在门边蹲下,换掉被小浣熊偷吃干净的另一盘菜肴。屋檐底下悬着一盏灯,暖黄色的光线洒落,美丽的银发亮得晶莹剔透。
而萨菲罗斯的脸埋在阴影中,睫毛矜持地低垂。
当萨菲罗斯再次回到大厅时,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他面前,深红色的斗篷几乎与地毯融为一体,仿佛他一开始就在那儿似的。对方拾起那本落在地上的书,随手翻看几页,若有所思。“这本书以前就在这里吗?”
“杰内西斯的。”
说这句话时,萨菲罗斯下意识朝外头看了一眼,克劳德还在那里,模模糊糊的。
“噢,这就说得通了。”文森特随意坐下。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萨菲罗斯注意到对方是干燥的,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几周前我去看了他们剧团的巡演,演的是这个。”抖抖书,两张门票飘落,他弯腰拾起来。
得益于精妙的化妆技巧,杰内西斯得以在隐姓埋名的前提下,成为了一名话剧演员。他出身神秘,演出又富于感染力,在圈内颇具话题性。那天的剧目是《群鬼》。文森特从安吉尔那儿拿到赠票,坐在剧场的红绒椅子上,于黑暗中感受这种陌生的氛围。
故事并不复杂,一个扭曲畸形的家庭,一段长达数十年的谎言,一生都存在于旁人眼中的幸福。舞台中央,母亲望着一心求死的儿子,心碎又惶恐地说,你的命是我给你的!儿子绝望地怒吼,我没叫你给我这条命!然后他又哭又笑,变成了一个痴呆,妈妈,把太阳给我,太阳,太阳……
但是最令文森特印象深刻的,却不是这一幕本色出演,而是谢幕时掌声如雷,杰内西斯鞠躬后挺直腰,骄傲快要从翘起的嘴角溢出来了。
文森特把过期门票夹回去,书合起来放到一边,端正地看着萨菲罗斯。
“结束吧。”他说,“给他一个结果,是或者不是,别再这样吊着他。”
“你大可以现在就把他领走。”萨菲罗斯无所谓地说。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介乎男人与孩子之间的微妙感。文森特不会忘记他是萨菲罗斯,曾经的男孩如今已经身高一米九,有着深邃的五官和宽阔的肩膀,像一个从过去走来的影子。也许克劳德每看着他长大一点,心里的绝望就多一点。但是文森特也没有忽略那些潜藏的不耐烦,以及行为上的矛盾,这是一个不太一样的萨菲罗斯。
同与不同,天平倾向哪边?
“他为杀死你而来,萨菲罗斯。但是他又无法下定决心。”
萨菲罗斯不置可否。他并不在意性命问题。
“你是薛定谔的猫。打开盒子前,你可以成为前途光明的英雄,也可以成为带来恐怖的魔鬼,没有人知道你最终会是谁,就是这种微弱的可能性阻止了克劳德。这种可能性是有毒的,致命的,时刻折磨着所有人的神经,因为赌错的后果实在太严重,没有人输得起。”
“可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亲自去揭开这个盒子?”
“如果这就是你要说的——”
“道德是人类脆弱的幻想,于你而言毫无意义。”文森特打断他,在他下逐客令前,用一句曾经说过的话。萨菲罗斯安静了。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撕裂、破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我从扎克斯那里听到了一些说法,但是这令我产生了更多的问题。如果道德于你毫无意义,那么现在约束你的究竟是什么?”
“坐下谈谈吧。”文森特示意。
萨菲罗斯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转身,走向厨房,水流的声音响起。
这倒是出乎意料。
文森特并不认为靠对话就能和平解决问题,但是他知道自己和萨菲罗斯打不起来,这不是他的宿命,是克劳德的。显然萨菲罗斯对此也兴趣缺缺,他落座在对侧的沙发,有一点乏劲,“你说。”
“我一直有一个问题。你是否想过,造成这一切错误的根源是神罗,不是其他人,更不是星球。你的复仇真的有意义吗?”
萨菲罗斯挑眉,“复仇?”
“?”
“我不知道是什么令你产生了这种奇怪的误解……”萨菲罗斯觉得这实在无聊,他曾无数次感受着同样的无聊与空虚,“这个宇宙中有无数星球,随处可见,随手可得。从它们诞生起,我就能看见它们的毁灭,没什么特别的。我为什么非得在意脚下这个?还要向它复仇?”
“但是你所做的那些事……?”
萨菲罗斯耸肩,“它恰巧在这里。”
文森特并没有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回答。他对萨菲罗斯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别扭的少年身上,而更之前的,是一个常人所无法理解的疯子。
“……就这样?”
“不然?”
萨菲罗斯轻轻向后靠去,但是这种慵懒的姿态并不能令文森特放松;恰恰相反,他的心坠了下去。因为萨菲罗斯过于平静了,他坐在那,不带一点儿愉快、愤怒、轻蔑又或者别的什么情绪,有的只是无尽的漠视。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也知道你们试图做什么。你们认为我很不幸,在一个畸形的环境中长大,从不知道正常的人生是什么样,所以把我带回去,玩一个家庭扮演游戏,学习如何与人类建立联系,并寄希望于能用这种方式让我回归正常。可是——”
“『正常』是什么?”
“服从总体分布规律,从不偏离平均值。”文森特轻声说,“也就是与大部分人一致。”
“不。”萨菲罗斯指了指脑袋,“『正常』是思维的局限。”
“……”
“事实上,我时常讶异于人类的浑浑噩噩,不知所以。你们固执地向我解释所谓的『人性』,好似它是一种先天就存在于大脑里的东西,应该无条件遵从;如果没有,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不。不是的。『人性』并不是生来就有的想法,那只是一种人为制造的概念,经由社会灌输给你们,被不假思索地接受并习以为常。你们才是被制造出来的,对此却没有一点自觉,反而试图将我拉到同一个水平线。”
萨菲罗斯曾站在一片高原湿地上,白色的群鸟游弋,或许是空气稀薄的缘故,光线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白色。他低头,脚下是一泊玻璃似的水洼,雨后湖面上涨又下落,留下一尾孤独的鳟鱼。它生来就在水里,不知道那层薄薄的水膜外有什么,不知道陆地,不知道天空,更不知道无垠的宇宙中有群星无数。
它只是苟延残喘在水洼里,无助地吐着泡泡,马上就要死了。
“人类是想象的共同体,是一种短暂而脆弱的错觉。”萨菲罗斯笑了,不带任何温度,“让我来告诉你真相是什么。所谓的星球只是一个熔炉,它的本能就是维持自身的存在,这正是为何你们无法拥有永恒,因为人类只不过是它的燃料。你们诞生、死去,不断重复着毫无意义的一生;为了掩饰这种毫无意义,不得不编纂出一个又一个谎言,假装自己的存在具有意义,只有这样才能卑微地生存下去。”
“从来就没有什么人类,没有生,没有死,也没有爱。”
“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这听起来非常的……虚无。”良久,文森特说。
“或许你可以称之为真实。”萨菲罗斯嗤笑。
文森特静静地注视萨菲罗斯,打从心底里无法认同对方的观点,却又找不到反驳的依据。萨菲罗斯的逻辑是自洽的,是一个完美的闭环,如果你试图理解他,那就必须接受他。但又或许,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反驳的问题,根源只是两套截然不同的价值体系,两种独立的看待世界的方式。
他们只是不一样而已。
“对你而言,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是。”
“那之后呢?你推翻了固有观念,否定了一切存在的意义,可是之后呢?你要靠什么信念活下去?”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你在这里做什么?”文森特忽然换了个问题。
萨菲罗斯皱眉,“与你无关。”
“你什么都没有做。”文森特简明扼要地指出关键,“因为你不知道可以做什么。”
“你大可以继续揣测。”
“在人类的历史中……有很多次,道德与伦理的大厦阴云遍布、摇摇欲坠。”文森特慢慢回忆。那是他还年轻的时候读过的书、思考过的问题,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忧郁敏感的年轻人,喜欢想些不着边际的事。“就在几百年前,女性尚且没有工作与投票的权利,而在几千年前,奴隶会被视作财产而非人类。并不是只有你在推翻既定的观念,萨菲罗斯。我们也会自我怀疑与自我否定,但是在那之后,我们会在废墟上重建新的世界,比过去的更好,更完美——而这正是否定的意义所在。”
“你选择了否定一切,那么现在,你得到新的意义了吗?”
只是一瞬间,文森特捕捉到,萨菲罗斯不明显地动了一下,旋即用抱着双臂的动作掩盖过去。好似他本来想做什么,却忽然反应过来不应当那么做,便强行按捺住了。他想做什么?文森特思忖,然后回过神来,扭头瞥向门外的克劳德。
一种强烈的遗憾忽的涌出来,他只觉得,这既扭曲,又可悲。
“他不是你的东西,但你已经占据了他太久。”文森特离开沙发,整理了一下斗篷,衣领遮住了半张脸,“在尼布尔海姆的每一天,对于他而言都是噩梦;但是只要你什么都不做,他就能抱着一点幻想,陪你耗到永远。这不该是他的结局,他本该有自己的人生。”
他慢慢倒退,与墙角的阴影融为一体,如同一个故事已经结束了的老印第安人,消失在了空气里,只余下尾音淡淡地飘荡。
“结束吧。无论怎么样,给他一个结局。”
萨菲罗斯又坐了一会儿,这才站起来,凝视门外的克劳德。
带着水汽的风轻轻拂动他的银发,带来一阵恍惚的错觉。也许他们已经在这里站了几个世纪,时间流逝,房屋腐朽倾塌,藤蔓爬上生锈的栅栏,盘虬交错的老树根上覆着湿润的苔藓。但其实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风雨依旧,克劳德站在灯光的边缘,等待一个结局。
萨菲罗斯动了动手指,掌心一阵发痒,甚至有些发烫。
那里有一道不曾消失的伤痕。
他从刀架上取下武士刀,伴随一声清越的锵鸣,刀身寸寸展开,银辉如雪,倒映出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睛。
秉持信念,一以贯之,是谓守心,其名『贞宗』。
萨菲罗斯握紧了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