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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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菲罗斯手持贞宗,步入黑暗,雾蒙蒙的雨珠缀连在银发上,轻轻晃动;松软的土壤啪叽一

声冒出水来,一些泥土沾上靴底,轻微的黏腻感影响了战斗的观感。他闭上双眼,轻轻吁气,太刀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光洁的银弧,再次睁眼时只余下无机质的冰冷,竖瞳缓缓锁定面前的青年。

克劳德似有所感,寒芒出鞘,大剑轻盈地在空中舞了几圈,关节咔哒作响。他在活动身体。呼吸间血液迅速淌过四肢百骸,僵硬的肌肉舒展又紧绷,充盈着钢铁般的力量感。

他们迈开脚步,一次又一次,在命运的驱使下走向彼此。整整两年无法逾越的壁障,那之后是再也无法压抑的狂暴——


兵刃相接,尖锐的音爆径直斩断雨幕!


仅瞬间的试探,克劳德迅速后撤拉开距离,直到数秒后雨水才再度落地。他的手臂因剧烈的冲击发麻,一道细细的裂缝绽开在颈侧,温热的血涌出来,晕开在毛衣上。萨菲罗斯站在原地,没有追击,看似云淡风轻,杀意却浓郁得令克劳德感到阵阵刺痛;只要慢上半拍,他就再也没机会感受这种刺痛。

贞宗限制了萨菲罗斯的攻击范围,却提高了他的攻速!

机关响动,复合剑瞬间解体弹射向四周,克劳德消失在原地,再次现身并被萨菲罗格挡时,手里只剩两柄轻剑。武器不能离手是战斗的铁律,但是他必须减轻负重以跟上萨菲罗斯的速度。他们实在太快了,快得没有任何技巧,只有野蛮而纯粹的碰撞,叮叮当当溅起火花无数。

“你在犹豫什么?”萨菲罗斯问,一击弹飞了克劳德的武器,轻剑旋转着扎入大地,“除了我,还有什么令你犹豫?”

没有回答。克劳德忽然一脚暴起,踢飞脚边的副刀,萨菲罗斯偏头避开这直射面门的一击,同时架住另一把轻剑。一个交错,克劳德轻盈地跃起,借力从顶上翻过去,精准地握住飞至半空的副刀,反手又是一劈。

脱手的武器并没有成为克劳德的劣势,恰恰相反,这是他的优势。错落林立的刀剑仿佛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从身体延伸出去,令整座庭院成为了他的领域。克劳德随心所欲地切换武器,剑光闪烁,如同某种神秘而狂热的舞蹈,为夜幕漆上一道又一道缭乱的光弧,几乎令萨菲罗斯着迷。

他们的骨骼与肌肉是人类所无法理解的强度,每一次碰撞都会在土地留下冲击扇,如果俯瞰,就像泼墨一样为大地作画,满溢着优美的力量感。随着时间推移,荒芜的草地彻底被黝黑的土壤取代,却又戛然停止在刀剑划定的边界,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正圆。

……如此残酷的搏杀中,克劳德竟然还在尝试控场!

他以复合剑为锚锁定了战场,精确地将战斗造成的破坏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他不想破坏这里,不想破坏这座死城,而这正是萨菲罗斯所无法理解的。

“别开玩笑了。”萨菲罗斯轻声说。

他猛地刺出贞宗,刀身穿过大剑的锯齿间隙,金属刮擦发出恐怖的尖叫。两柄武器都有着惊人的材料强度,无法折断,无法后退,只能死死地锁在一起。克劳德试图挥动另一把刀,却被萨菲罗斯掐住了手腕,他听到骨骼在压力下咯咯作响,几乎要握不住刀。他们的体格差距太大,纯粹的力量对峙是压倒性的不利。

萨菲罗斯正要说些什么,一丝不和谐的杂音响起,脚下忽的一空,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袭来。地基无法承受战斗的冲击而崩毁,因为这下面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中空的实验室!


一阵尘埃弥漫。

克劳德压低身体,警惕地搜寻萨菲罗斯的身影。但是当看清所处的环境时,抑制不住地瞳孔紧缩,心脏狂跳起来。培养槽,手术台,一百二十八个灯泡,他快要看不清现实了。不,已经过去了,现在去找萨菲罗斯。他按住颤抖的手,明明知道动摇是致命的,却依旧无法站立起来。

“这里曾是我诞生的地方。”萨菲罗斯平静地说。

烟尘散去,萨菲罗斯的背影渐渐清晰,贞宗低垂,一个不具备攻击性的姿势,不带情绪地陈述一个事实。他其实并不记得这些细节,因为一切记忆都是依托克劳德而存在的,他是克劳德的萨菲罗斯。

在这样危险的战局中,他的思绪忽然飘忽出去,仰头望向上边的神罗公馆。他想起,自己大概也曾站在那里,窗格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火红的槭树随风轻轻摇曳。也许他看见过一个孤独的孩子,站在人群边缘,既无法融入,也无法远离。热气呵在玻璃窗上,薄薄的一层雾,隔绝了彼此的目光;薄雾散尽,成年的克劳德站在淅沥沥的雨中,他们的视线重合了。

然而事实上,从不存在所谓阔别已久的重逢,他们以前从未见过。那只是一种无聊的想象,很快会被遗忘的短暂的梦境,随着一个盹儿的结束消失无踪。

但是,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站起来。”萨菲罗斯笑了,“来到我身边。”

克劳德猛地扑出去,狼狈地滚到另一侧手术台后边,原先的掩体瞬间被贞宗解体。他捡起掉落的武器组装起来,耳边是靴子碾过瓦砾的沙沙声响,呼吸间泛着黏稠的腥味。一阵呕吐感涌上,他握紧剑柄。

“你在做什么?不要像老鼠一样躲在角落里。”

银光闪过,克劳德猛地架起大剑,下一秒倒飞出去,径直撞进了墙边的培养槽。无数亮晶晶的星尘坠落,一阵恍惚,他忽然意识到那是钢化玻璃的碎片。来不及感到疼痛,贞宗撕裂空气呼啸而来,他一个翻滚避开,玻璃片深深地剿进肉里。

萨菲罗斯拔出钉在墙上的太刀,他用不着刻意去找,只消沿着血迹慢慢走去,像猫戏耍老鼠一样,步履优雅、不紧不慢。贞宗所及之处,尘埃与纸张四散纷飞,一切过去的痕迹尽化作虚无。

克劳德竭力应战,但萨菲罗斯的连击令他节节败退;一旦被打乱了节奏,在这样紧迫的压力下根本无法重整态势,只能被动防御。他似乎听到萨菲罗斯问“只有这种程度吗?”,危机来临,他条件反射地将大剑横档在胸前,因为他知道这个人的恶趣味。

沉重的钝痛袭来,克劳德眼前一黑,旋即脱离了重力的束缚——


萨菲罗斯一脚将他送上了天空。


黑暗只持续了一两秒,克劳德挣扎着醒来。冲击之下肺部的空气被尽数吐尽,肌肉麻痹,攫取不到一点救命的氧气。他强忍着窒息的痛苦观察落点,随时准备掷出复合剑来缓冲……他愣住了。

他变得手脚冰冷、动弹不得。他永远无法对这个地方刀剑相向。

他所能做的只有松开剑,绝望地蜷起来,把自己缩得尽可能小,像个孩子一样,义无反顾地坠入家的怀抱。


剧痛炸裂,血从口鼻呛出来,克劳德艰难地翻了个身,挣扎着试图爬起来,血花噼啪在地板上连成一片。他跌落回去,气喘吁吁,整个人仿佛软烂成了一滩肉泥。余光里出现一个床脚,视线慢慢上移,延伸出一张盖着白色防尘布的床,像一场肃穆的葬礼。

“怎么掉下床了?”克劳迪娅摸摸他的小脑袋,“没摔坏吧?”

克劳德睁大双眼。他想起来了。

他的过去,他的错误,他的失败。他一直试图遗忘的噩梦,回不去也离不开的家。

“午饭好了,快收拾一下过来吧。”

克劳德就待在那里,一动不动,死了一样。厨房似乎响起一些动静,水声潺潺,母亲哼着小曲儿刷着锅,柔和的歌声飘荡在不大的房子里。最终他不受控制地站起来,拖拽沉重的身体朝声源走去,步履蹒跚,摇摇欲坠,倚在门边畏惧而贪婪地注视她。

朴素的衣服,洁白的围裙,她曾经这么瘦小吗?他不敢眨眼,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久到视线模糊,眼泪慢慢涌了出来。

“你不在了,是吗?”他无助地问。

那里什么都没有。

雨水从破落的屋顶漏下来,滴答滴答,打在坠落的大剑上,尽是梦碎的声音。他本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她会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上织毛衣,无奈地笑笑抱怨看不清,眼角细纹在时光的间隙里慢慢褪色。但是没有。他甚至没能见到妈妈最后一面,还没来得及告诉她,真的好爱她。

手指轻轻抚过剑身,这就是他现在拥有的一切,一个冰冷的现实。克劳德的眼神黯淡下来,面无表情地握紧剑柄,机械地提起大剑。

“我认输了。”

他们本可以成为更好的人,但是他们都失败了。

他不能原谅萨菲罗斯,他没有资格替失去生命的人们原谅刽子手;但是他更不能原谅妄想重新开始的自己,那是对过去彻头彻尾的背叛。那些血,那些火,那些眼泪……它们一直在那里,腐朽生根,发芽溃烂,令遗忘成为莫大的罪愆。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黑暗中亮起一双冰冷的魔晄眼。它们明明如此明亮,却没有一丝温度,泛着剧毒的幽绿。那里头没有生命,没有希望,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死意。

“萨菲罗斯——!”


一点寒芒闪烁,短剑直射而出!


狂暴的气流瞬间将木墙撕碎,冲击波猛地炸成一蓬白茫茫的霰雾,那是空气被压缩到极致时凝聚的水汽,裹挟雷霆万钧之势扑向萨菲罗斯。这甚至没有让男人的表情产生一点变化,他只是最低限度地动了动左手,贞宗竖起,金属碰撞擦出一连串闪耀的火光,偏转弹开这直击面门的一击,狂风中银发纷乱飞舞。

不……不对……气流的方向……

竖瞳一阵紧缩,白光如电劈开夜幕,突兀地闪现在眼前,凌厉的杀意直指眉心,势要将他的头颅洞穿。在白雾的余韵中,视觉的盲点中,竟藏着第二把短剑,与第一剑的轨迹完美重合!

贞宗已收势不及,萨菲罗斯后撤半步,却不是为了躲避。右臂上举格挡在身前,短剑精准地击穿了尺骨与桡骨的间隙;臂膀肌肉暴起卡住剑刃,后腿发力猛地偏转身体,竟硬生生地扭转了攻势,半空中瞬间炸出一团绚烂的血花。

稀碎的血肉浇在土地上,萨菲罗斯垂下报废的右臂,零碎的肌肉挂在骨架上,留下一个恐怖的空洞。他抬起头,目光紧锁前方,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左手反握刀柄,贞宗回转,在空中划过一道皎洁的半弧。

他并非无法躲开,他只是故意被命中——

只为迎向真正的第三击!

白雾尽散,克劳德双手平持大剑,追着飞剑的轨迹,宛如一枚离膛的炮弹径直射向萨菲罗斯。他是如此之快,身姿突破重重雨幕,划出一道清晰的刻痕。但在萨菲罗斯眼中却仿佛慢动作似的,他迷恋地注视着这一往无前的一幕,那些痛苦,那些憎恨,令他呼吸加深,心脏疯狂地鼓噪起来。

那是一个多么扭曲的拥抱啊。他们终于接近了彼此,卸下所有防备,只为互相伤害。大剑横贯腹部的同时,贞宗向下狠狠刺穿后背,刀柄旋转溅起野兽的嘶嚎。血腥,残忍,疯狂,暴虐。两人一同飞出去,接连击穿数间房屋,一朵又一朵烟尘升腾起,又渐渐被雨浇水熄。

废墟中,萨菲罗斯站起来,摇晃了一下保持住平衡,强悍地适应了只剩一边手臂的身体。他拔出贯穿腹部的大剑,随手一挥,沥去血水,确保武器的锋利。对面不远处,克劳德半跪在地,眼睛一眨不眨紧盯萨菲罗斯,双手握住刀刃反向后推,贞宗哐当落地。

“感觉如何?”萨菲罗斯问。

克劳德松开捂住肩膀的手,拾起贞宗。这是他亲手送出的刀,如今沾满自己的鲜血,历史重现。他握紧发黑的刀柄,同样冷漠地挥刀,地板留下一道暗红的弧度。

“什么都没有。”他听见自己干涸的声音,“萨菲罗斯,什么都没有。”

这是一场什么都没有的战斗。

他们都重伤了,但是没有人使用魔石,没有人渴望治愈,也没有人渴望生存。这并不重要。身体只是战斗的消耗品,战斗本身才是唯一的意义,互相伤害就是最大的解脱与自由。他们此刻仅为毁灭而生,毋需思考,毋需挣扎,只要这样战斗下去,一切痛苦都会远去,直到生命被消耗殆尽。

这就是全部。

又一次剧烈的碰撞!建筑轻薄如纸,轻易被撕成碎片,但是他们没有分出一点注意,眼中除了彼此再无其他。世界颠倒过来,碎片跌落向天空,尼布尔海姆正在消失,他们的过去正被粉碎。一阵恍惚的错觉,整个世界只是一个脆弱而虚无的谎言,在两头怪物的破坏中渐渐崩毁,显露出残酷的满目疮痍。


他们不顾一切地追逐厮杀,超脱于时间与空间之外,跨越因果与命运,最终回到了开始与终焉之地。萨菲罗斯纵身跃上魔晄炉,神罗重建又废弃了它,留下一个黑黢黢的空壳。他在入口处停留转身,发出一个无声的邀请。

克劳德的世界熊熊燃烧起来。火焰舔舐上他的靴子,热度扭曲了他的视线,贞宗烫得几乎要握不住。他只觉得自己也烧起来了,无论多少雨水都无法浇熄,血液干涸,皮肤开裂,马上就要变成灰烬,什么都不剩下。

他穿行在火焰的幻象中,追上萨菲罗斯离去的背影。黑暗中一片混沌,他们却能清晰地确认彼此的存在,刀光剑影,无数细细的裂痕交错绽开在墙垣壁角,大片墙面平移,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轰然坠落,风雨扑面而来。

萨菲罗斯落在中央平台上,一个进攻的姿势,蓄势待发。

克劳德开始加速。他曾走过同样的道路,满腔悲伤、愤怒、绝望,而如今只余一片死寂。只短短几步,时间却仿佛被放慢到了极致,漫天雨声消失了,水滴停滞在半空中,一颗一颗晶莹透亮如星光,任由他们穿行其中。在那近乎永恒的死寂中,世上的一切忽然都消失了,没有风雨,没有黑夜,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相互凝视的彼此——

一声不明显的金属断裂声。

萨菲罗斯一滞,贞宗刺进复合剑的基座,精准地捣毁了核心机关,剑体顷刻四散分离。在这样极端的战局中,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会导向致命的结局,他瞬间失去了平衡,而贞宗还在突进,突进!

被贯穿,抑或是——

萨菲罗斯轻轻向后一跃,仰面跌下了魔晄炉。

没有迟疑,克劳德脚踏平台边缘,屈膝弹射,追着萨菲罗斯一跃而下。他们要一同下坠,一直坠到地狱最深处,堕入无边黑暗。在这场盛大的坠落中,萨菲罗斯松开大剑,瞳孔中倒映出克劳德放大的身影。

『究竟什么时候……你才能看见我?』

手指一阵抽搐,克劳德猛地刺向萨菲罗斯的头颅。


尘埃散尽,两座雕塑静默在水面上,雨点溅起徐徐波纹,倒影斑驳破碎。

克劳德骑坐在萨菲罗斯身上,全部的重量倚着贞宗。冲击之下,他的膝盖粉碎了,骨片嵌进肌肉里,淤血肿胀失去了知觉。他既无法移动,也不想移动,就那样垂着头;粗砺的呼吸摩擦肺部,发出生锈的杂音,伴随胸膛每一次起伏都有黏稠的血滴落。

萨菲罗斯的手指动弹了一下。

他的掌心空空如也,露出一道无法消失的伤痕。他抬起仅剩的这只手,轻轻揩去克劳德脸上的血迹,而后贴着他的侧脸,确认这个人的存在。

如果不松开武器,就无法触碰他。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要怎么办呢?” 萨菲罗斯温柔地叹息,断裂的银发飘散在水中,渐渐远去,“既不能原谅我,也不能杀死我,你要怎么活下去?”

克劳德慢慢仰起头,迎着雨水绵长吐息,如初生婴儿般感受这个陌生的世界。他实在太用力,大量毛细血管开始爆裂,眼睛流出血来,皮肤浮现大片紫痕,甚至令他的轮廓有些变形。但是相比其他部分,这只是微不足道的。

“我不知道。”他拔起贞宗,“我不知道,萨菲罗斯。”

但是萨菲罗斯比他更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拽向自己。“那就接受我。”萨菲罗斯说。克劳德的心错跳一拍,这是他最害怕听到的话。他试图挣开,却被萨菲罗斯按着后颈,额头抵着额头,四目相对。“如果你不能杀死我,那就接受我。”

“我不能。”他痛苦地缩起来,“不能……”

“你能。”

“我不能啊……”

绝望溢出唇齿,克劳德紧闭双眼,眼泪混着血水溢出来,滚烫地落在萨菲罗斯的心脏上。他只希望自己忽然消失,又或者从未存在,只要能停止思考,怎么样都可以。也许天亮的时候,他会随着雨水一同蒸发,轻盈上升,成为一朵缥缈的浮云。

可萨菲罗斯不肯松开他,他只是固执地维持着一个拥抱,一遍又一遍要求克劳德接受自己,然后得到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拒绝。

“不能……不能……不能……”

直到长夜将尽,晨光初现。


克劳德最终没有坚持下去。

尽管伤势与萨菲罗斯相差无几,但是他的精神早已被消磨殆尽;意识到自己面对萨菲罗斯时的无能为力后,一直憋着的那股劲也随之消散,整个人迅速萎靡下去,不动了。

萨菲罗斯用魔石进行了简单的应急处理,剩下的部分仍需交给医生。因为只有一只手的缘故,他试了好几次才把克劳德绑在背上;脚步摇摇晃晃,贞宗插进碎铁块里,成为一根不太好用的拐杖。等待他们终于能够离开时,时间已经接近正午,阳光直射进被削顶的魔晄炉,缺口镀上了一圈金边,半空中重叠着两轮完美的同心圆。

要去到哪里,萨菲罗斯也不知道。


尼布尔海姆已荒废多年,人迹罕至;连唯一的越野车也在战斗中报废后,下山的方式唯有徒步。雨水冲毁了大路,萨菲罗斯没做多想,自然而然地深入树根盘虬的密林。靴子扫过野草带落一蓬又一蓬水滴,虫豸惊飞,湿答答的衣物贴在他们身上,被清爽的风晾至半干,散发出难闻的臭味,又闷又痒。

他不小心迷失了方向,也许是精疲力竭、注意力无法集中的缘故;但也许只是因为背上的重量沉甸甸,令他感到一阵平静的踏实,于是迷路也就没关系了。

“这里……”耳畔响起沙哑的声音,“再往前有一棵鬼脸树。”

萨菲罗斯偏头,看见青年依旧闭着眼睛,眼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金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他们继续往前走,在崎岖的山地间缓慢地移动,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潮味,还有某种清淡的植物香。

最终他们来到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树下,细碎的光斑掠过他们的身躯,轻轻摇曳。原来只是普通的松树,树干上长了瘤子,像极了一个愁眉苦脸的老人。嗅着微微发苦的松香味,克劳德伸出手,指尖慢慢摸索,琥珀色的松脂凝固在老人的眼窝深处。

“在我很小的时候,这附近有一个教会学校,村里的小孩都会来这里读书识字。学生不多,只有两个班级,年纪差不多的都在一起上课。”他似乎振作了一点,精神了几分,语气带着一点怀念,“蒂法第一次来的时候,看到这张鬼脸,怕得不敢往前走。其实我也是第一次,但是我装作勇敢的样子,牵着她的手往前走,竟也就真的不怕了。”

白粉蝶落在树瘤老人的鼻尖上,翅膀收拢,亲吻那张木头的脸。萨菲罗斯微微睁大双眼。他看见两个孩子牵着手,跨过隆起的树根,带着笑容奔向远方。

他跟着他们,越过碎石瓦砾来到一片空地,眼前豁然开朗。洋甘菊的花海洋洋洒洒铺开一大片,随着微风柔波荡漾;温暖明亮的阳光洒落,朦胧柔化了小屋的轮廓,令它变得像童话一样美丽梦幻。他走过去,白粉蝶绕着他的脚跟蹁跹起舞,更多细节展现。红砖被水锈出绿色的青苔,瓦片铺就的屋顶长满了长生草,像一朵又一朵小小的玫瑰,缀连着盛放。

靴子踩上积灰的木板,发出吱呀一声。

“这里有个唱诗班,蒂法为他们弹奏钢琴……但有时候,我也会坐下来,悄悄尝试那些曲子。”

阳光从破落的屋顶落下来,照亮了一架腐朽的钢琴。它卡在塌陷的地板里,藤蔓顺着琴脚往上攀爬,在顶盖上探出一朵粉色的蔷薇花。萨菲罗斯走过去,克劳德努力伸手去够,敲了一下,奇怪的声音冒出来,却不是琴声。一群小野猪发出惊恐的嚎叫,从钢琴底下钻出来,满屋子乱窜。萨菲罗斯避让开它们,还剩一只卡在木板的缝隙里疯狂猪叫,他看了一会儿,最终用刀背挑了出去。

再往里边是一些凌乱的桌椅,黑板的油漆脱落,露出斑驳的内里,空气中亮晶晶的尘埃浮动,时光安逸。许多年前,人们离开小乡村,去追逐大城市的梦想,于是学校也渐渐荒废了。

“那时候,这里有一个秃子老师。”

萨菲罗斯看向讲台,一个穿着黑色修士袍的光头站在那里,向孩子们讲述神、音乐、还有诗歌。一些孩子听得认真虔诚,被点到时,能够流畅地背诵经典中的篇章;另一些听得摇头晃脑,暗自期待放进老师背包里的蛤蟆快点被发现。

“真是奇怪,其他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唯独记得他是个秃子。好多人都这样喊,于是我也跟着喊,然后他生气了,罚我写几千字的检讨。”

“你写了?”萨菲罗斯下意识问。

“写了。”

“我以为你富于抗争精神。”

“……”

良久,一声轻轻的叹息。

“因为妈妈哭了。”


克劳迪娅狠狠抽打她不争气的孩子,可他实在太倔,半天打不出个屁来。既不肯认错,也不肯道歉,只是梗着脖子问,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做的事,我却不能?难道我和其他孩子不一样吗?

这个一贯坚强的女人忽然崩溃了,她跪下来抱紧小小的孩子,止不住地抽泣。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是我让你成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她去找秃子道歉,山路又远又黑,一盏橘黄的油灯若隐若现。克劳德悄悄跟在后边,他看见母亲的乞求是那么卑微,只要能不开除她的孩子,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那个小男孩忽然发疯似的跑回家,摸黑跌了好几跤,拍拍膝盖爬起来。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奋笔疾书,眼泪啪嗒晕开笔墨。隔天他站在所有孩子面前,当众朗读那份检讨,字正腔圆,情真意切。


萨菲罗斯看见那个倔强的孩子,在角落里偷偷抹眼泪,把所有委屈咽进肚子里,不想被任何人发现。他想走过去,但是克劳德捏紧他的肩膀,像要捏碎它一样剧痛,拒绝他的靠近。

“我只是想让她不再哭泣。” 这是他们之间无法弥合的伤痕,无法解开的死结,“可是你夺走了她。”

愤怒的力量很快流逝,克劳德疲倦地松开手,哼哧哼哧喘着气,被灰尘呛咳了几下。萨菲罗斯背着克劳德转身离开小屋,带他重新回到温暖的阳光下,静静地聆听耳畔浮动的呼吸声,直到很久以后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们徜徉在春日的花海中。萨菲罗斯很少关注这些,当一朵花盛开的时候,他就能看见它的凋零,生命只是毫无意义的物质现象,他想追寻的是更接近永恒的存在。他一直无法理解人类,如此弱小,如此短暂,为了在这个残酷的世界生存下去,不得不欺骗自己,为存在编纂出一个又一个谎言。

但是……那一段短暂的生活、浮光掠影的泡沫,虽然称不上特别愉快的事,却也不会令他觉得讨厌。

然后萨菲罗斯想起那个醉醺醺的夜晚,克劳德眼中星光闪烁,远比永恒的群星更加璀璨。他想要抓住那些星光,他想要抓住克劳德,可越是用力,就越会从手中流走。他们的身体贴得很近,心却离得很远。因为萨菲罗斯心里住着一头怪物,他就是一头怪物,他习以为常的事对人类而言是无法承受的伤痛,接近只会带来伤害。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克劳德轻声说。他说得很慢、很慢,带着黏稠的倦意,继续一个未完的故事。“其实也没什么。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仅此而已。”

“带头喊秃子的那个孩子,是隔壁镇长的儿子,而我是没有父亲的私生子。他可以做很多事,开很多玩笑,最后总是会被原谅;但是我不行,我没有资格任性。这不公平,不是么?但也只能这样了,不是谁都可以享受‘公平’这种奢侈品的。”

“我不知道任何改变的办法。我的世界只有那么小,一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子,外面的世界是那么遥不可及。我只能接受那个不太美好、但还是能活下去的现实。”

萨菲罗斯觉得克劳德的体温略有升高,也许是阳光将他晒化了,也许是伤口感染发热了,不然不至于说这么多胡话。他不想再听下去,想让克劳德别再说了,然后专心寻找下山的路;可他又集中注意,小心仔细捕捉每一个音节,影子在脚下形状变换。

但是,克劳德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一个人的生命是是如此沉重,究竟要怎样用轻淡的言语诉说?


“你知道吗……对人类而言,要做出一个决定是很困难的。”

萨菲罗斯确实不知道,他就是那种能无所谓地抛弃一切之人。但克劳德知道,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地知道,因为他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留在原地,踟蹰不定,是不会带来任何改变的。这个道理谁都懂,可是更多人却愿意将“改变”的愿望寄予在他人身上,白日做梦,等待奇迹降临。他们的愿望不够真诚吗?他们的决心是虚假的吗?归根到底,现实过于沉重,日复一日的平常压垮了最后一丝勇气,于是人们再也想不起曾经的梦想。

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奇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你也可以成为英雄』

那只是神罗骗人的把戏,低劣廉价的口号,可对一个孩子而言却是那么的闪闪发光。那些一度朦胧的想法被赋予了清晰的形体,一个真实存在的背影,那么遥远,又仿佛触手可及。克劳德忽然德意识到,他想要的未来不是那样的,他并不想成为一个农夫、卡车司机、魔晄炉维修工……他不想输给现实,他要参军,要成为萨菲罗斯那样的英雄。

“然后,我看见了你。”

而那就是全部。


克劳德试着慢慢张开双眼,一阵刺痛,过于明亮的光线涌进瞳孔,世界阳光灿烂。

他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萨菲罗斯,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擅自寄托的愿望。但是……窸窸窣窣的响动,克劳德小心翼翼地确认萨菲罗斯存在,指尖掠过眉弓、鼻梁、嘴唇,一时之间,只觉得悲伤快要溢出来了,因为萨菲罗斯看起来是那么的真实。他就在这里,做这些事,让克劳德无从分辨现实与幻想。

也许两个萨菲罗斯都是真实存在的。一个总是那么的不近人情,伤害他,夺走他的一切,只会带来无尽的伤痛和绝望;另一个却是他前进的路标,梦想开始的地方,赋予他与现实抗争的力量。

他的绝望、他的梦想,他无可否认的一切。

“只要你还是你,我就无法原谅你。”

额头抵上肩膀,无声地颤抖。他的喉咙被哽咽堵住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他只是紧紧地抓住萨菲罗斯,好似多年以前,那个孩子抓住黑暗里的一点光芒,未来从此改变。

“但是……我们可以一起赎罪……”


“好。”


克劳德不敢相信地睁大双眼,以为又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幻想。

但萨菲罗斯没有给他怀疑的机会。他停下来,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看见克劳德傻愣愣的模样后,神色忽然变得柔和。他只是试探地凑过去,和克劳德贴了贴脸,然后静静地凝视他。

再然后,萨菲罗斯笑了,他又说了一遍。

“好。”

他们继续往前走,脚下的路似曾相识。迎面走来两名旅人。一个是小兵,走路摇摇晃晃,因为晕车的关系面色苍白;另一个是将军,他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将水壶递过去。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陌生人的距离,拘谨地走向尼布尔海姆。擦肩而过的时候,萨菲罗斯下意识瞥了一眼,恰看见那孩子眼中憧憬闪烁。

他想起来了,他曾走过这里,通往一个已经结束的故事。

过去渐行渐远,消失在岔路的另一端。萨菲罗斯不再关注来时的路,只是颠了颠克劳德,提醒他不要睡着,然后迈步走向相反的方向。

他的身体在抗议,每一步都像要散架般艰难,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条路克劳德已经走了那么久,伤痕累累、精疲力竭,终于来到自己面前;他只需要走完剩下的这一点,去握住那只已经失去力量的手。

然后他的心被填满,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察觉到它的空虚。

萨菲罗斯头一次意识到,哪怕只是简单的心跳,也并不是什么稀松平常的生理现象。他活着,他拥有生命,他与这个世界上其他任何生命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他总是在质疑,在破坏,推翻一切既定的概念,可如今,废墟之上忽然有新的种子萌芽。


存在本身确实没有意义,但『意义』却也不是什么先天的东西,它不是公理,不是规律,不是可以被证明的确切答案……『意义』是由人们主动赋予的。正是因为存在的毫无意义,人们才会赋予其意义,这不是谎言,而是最明亮的路标,让未来的旅程不再迷路。


萨菲罗斯背着克劳德,一步一步,走向他们的未来,他们的身影在明晃晃的阳光中融化。道路尽头,开着卡车过来的安吉尔猛地踩下刹车,大惊失色地朝他们跑来。萨菲罗斯只觉得一阵好笑,然后,暌违已久的宁静降临。

也许亿兆纪元过后,群星熄灭,宇宙在黑暗中走向终点,思念再也无法传达给彼此,一切终将不复存在……但眼下他们存在于此,这样就可以了。

他终于理解了生命,也终于得到了意义。




“我们重新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