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德·修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镜子,镜子里的克劳德·修雷也面无表情地注视他。
他眨了眨眼,扶着盥洗池往前靠了点,凑得足够近时撩起前额的头发。白皙的皮肤上散落着点点不祥的阴翳,稍一触碰便传来尖锐的疼痛,隐约有谁在耳际癫狂大笑,整个世界为之颤抖。他摇晃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但是动作又轻柔得像猫一样,外头的监护人只当他微微挪动了一下。
污浊的黑色脓液从指缝间溢出来,顺着鼻翼流淌而下,滴滴答答落到白瓷池子里。
星痕。
昨天安吉尔挥剑的时候戴着露指手套,安抚地揉蹭他的脑袋时指腹直接触碰到了他的皮肤。头发遮挡的部分无所谓,不会被注意到,但是后来被触碰到的后颈实在无法掩藏,腐烂的部分正一点一点侵蚀到深处。
克劳德不太确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时间点星痕本没有诞生在星球上,也不是以这种方式,这与他已经模糊的记忆有些出入。无论如何,又一次失误,他本该避开的,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疼痛牵动神经的一瞬间躲开来自特种兵的接触。可克劳德绝望地意识到,拒绝对方的好意正变得愈发困难。
安吉尔的手掌大且有力,能轻而易举捏碎他的脑袋,但恰恰相反,那是一双从不悭吝于保护手。带着些粗糙的厚茧,非常温柔,非常温暖……就和扎克斯一样。
扎克斯喜欢揉他的脑袋,飞翘的金发被揉乱又压扁,最后总会弹回原来的样子,分毫不差,所以他特别喜欢这样玩。那时候克劳德才十五,已经十七的特种兵比他高上一个头有余,伸手一勾大手一盖,一点都不带商量的。他每次都向扎克斯抱怨别闹了,但其实他很享受这样嬉闹的时刻,他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反正扎克斯总会明白的。
如果当时说出来就好了。
如果能坦率地说我很开心就好了。
“不要故作悲伤,也不要假装理解。”镜子里的克劳德咧开嘴角,竖瞳紧缩成狭细一线,幽幽绿色从眼睛里滴渗出来,“虚伪的忏悔不过是为了理得心安,仅此而已。”
“闭嘴。”
克劳德捧了一把水,用力泼到脸上,再抬头时只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自己。
他粗鲁地擦擦干脸,套上围巾,头也不回地离开厕所。
“克劳迪娅•斯特莱夫,整个28层只有她一名患者,您不会走错的。”
克劳迪娅,克劳德,过于简单直白的取名方式。萨菲罗斯感到一阵有趣。他在大厅登记信息,余光瞥了一眼电脑上的探视记录,几个安吉尔•修雷在意料之中,但是——海廷加?这事跟那个草包又有什么关系?
将这个细节记下,萨菲罗斯向护士点头,迈进了电梯。
数字跳动,医院的电梯比其他地方更为平稳,几乎没有那种惯常的机械震动感。萨菲罗斯打开PHS,几封来自拉扎德的日程安排,宝条的例行试验通知,卢法斯的聚会邀请,乏善可陈。他匆匆扫了几眼然后按下删除,历史记录很快就到了底。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来自安吉尔的已阅邮件上。
叮——
萨菲罗斯合上PHS,迈出电梯。
戒备等级很高,萨菲罗斯推测这是最近某些活跃起来的怖恐分子的缘故。随着五台战争的推进,一些自杀式袭击开始频繁发生。据称都市开发部的执行总监萨里耶提失踪了几天,今早部门办公室收到了他的尾指,但是绑匪尚未提出什么要求。大抵是回不来了,神罗从不向怖恐分子妥协。
安保人员朝萨菲罗斯敬了个礼,让开门的位置。
萨菲罗斯曾待过一些医院和实验室,但这里与它们截然不同,气氛是温暖而宁静的,比起病房,更像某个人的家。宽阔的落地窗透落冬日暖阳,双层窗帘只拉上了薄纱的那一层;窗边是两张单人沙发,上头铺着原住民风格的红毡毯,中间茶几摆放了一些干果零食;病床并不是惨淡的白或绿,而是一种温暖的淡褐色,还有一些简洁优雅的碎花;病床对面的墙上甚至挂着电视,整个房间充斥着慵懒而舒适气息。
“你好呀,小先生。”枯瘦的女人放下手中织着的一小团毛衣,眨了眨瑰丽的绿眼睛,然后朝来人露出一个明亮的微笑。与萨菲罗斯理解的乡下女人有些不同,不过确实带着股淳朴与和善,还有一点气定神闲。
见到她的瞬间,萨菲罗斯就明白过来,护士说的『像一朵美丽的花正在枯萎』究竟是什么意思。斯特莱夫女士就要死了。不是因为深度中毒而显出的魔晄眼,也不是因为病痛折磨而瘦削的脸颊、皱巴巴的皮肤,而是你能够直截地感受到,她的『生命』已经枯竭,如同迟暮的老人腐朽的枯木,再也没有挽救的余地。魔石可以复活濒临死亡的士兵,却不能赋予崭新的生命。
这让萨菲罗斯感到一点……遗憾?
他这么想着,然后拉开床边的椅子落座。馥郁的百合香气沁袭,正热烈绽放的白花被修剪整齐,插在水瓶里,不见一丝残枝败叶。
“萨菲罗斯。”
“克劳迪娅,克劳迪娅·斯特莱夫。”
萨菲罗斯思忖一会儿。来之前他并未想好说辞,他甚至根本没打算坐下,这只是一次心血来潮的拜访,一阵莫名且错误的冲动。不过既然坐定,他也不会浪费机会,有些在安吉尔那儿没能继续的话题也许能在这儿得到答案。
“萨菲罗斯……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克劳迪娅打破了沉默,声音里有些试探、有些渴望,“你是安吉尔的朋友吗?”
萨菲罗斯被问了个措手不及,半晌迟疑地点头道,“是。”
女人笑靥如花,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褶起深深的痕迹,可是岁月剥夺不去沉寂在她身上的美丽。萨菲罗斯发现克劳迪娅很非常爱笑,克劳德与她截然不同;还有对人的称谓,克劳德至今都拘谨地说着修雷先生。他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爱笑的女人会有一个性情寡淡的孩子,母亲应该是孩子的模仿对象,不是吗?
“请问你看到我的孩子了吗?他叫克劳德,头发乱得和陆行鸟一样,怎么弄都不服帖。他不太喜欢和别人说话,总不能与其他孩子玩到一块儿,虽然固执,可是也非常胆小。”克劳迪娅拉扯了一下针线,有些急切,又有些失落,“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安吉尔说会带他来见我,可是一次也没有——我知道不应该要求太多,安吉尔也不会骗我——我真的很担心,因为那孩子很害怕寂寞。”
不,他胆子可一点也不小,萨菲罗斯默默地想。不过……一次也没有?
“见过。”萨菲罗斯点头,“他很好。”
别样的光彩绽放在女人眼里,她坐直了身子,期期艾艾地问:“他现在多高了?有好好吃饭吗?玩得来的朋友有吗?会不会给安吉尔添了不少麻烦?”
“……”
也许是气氛不错,也许是因为接下来萨菲罗斯并没有什么安排,也许只是克劳迪娅的笑太具有迷惑性——因为很少有人会对萨菲罗斯露出这样温暖的表情,于是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竟然回答了。安吉尔大概会吓上一跳。
“109至115公分之间,因为头发所以不太准确……”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每一次指尖不自觉的摩挲,谈及孩子的每一个细节都令克劳迪娅欢欣雀跃。“……总的来说,安吉尔并不觉得麻烦,可能还很乐在其中。”
不是伪装,克劳迪娅与克劳德是真实的母子关系。
由萨菲罗斯来做出这种判断,确实有些奇怪了;但他又不是与世隔绝的原始人,正常人是什么样的,多少知道一点。理论上,一切不可见却又真实存在的东西,总能以间接的方式观测到。那么,“母爱”也理应如此。他像一个天生的盲人,正尝试用触觉理解色彩的存在,并且意外地做的不错。
『你的母亲是个很好的人。』
萨菲罗斯顿了一下,感到了轻微的不自在,他避开克劳迪娅的视线,目光落在她手头的小红毛衣上。他对男孩了解的不多,再谈下去就会变成单方面的倾听,所以他换了个话题,“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沾上魔晄的。尼布尔海姆确实有魔晄炉,但是你并不在那工作,工人也不会暴露在这么高的浓度下。”
“魔晄?”克劳迪娅看起来困惑极了,“你是说村子外头那些巨大的锅炉吗?我去应聘过,但是他们不需要女人。不需要我这样的,力气不够,也笨手笨脚。”她有些沮丧,神色黯淡下来,“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挣钱太难,能留给克劳德的时间又太少。当我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不怎么说话,也不太会笑了。”
不是因为魔晄炉,与塔克斯的报告一致。
根据其他方面的调查,克劳迪娅带着身孕出现在尼布尔海姆的时候双眼就是这样,那时候魔晄炉还没建起来。没有人知道这个单身女人之前经历了些什么,她在一个雾霭的清晨出现,虚弱地寻求一个落脚处。乡下地方,对于单身母亲虽有同情,但对『不检点』的人却也生不出多少怜悯。
这个细节其实非常奇怪,因为克劳德的双眼是纯粹的蓝色,清亮的、剔透的,没有一点儿杂质。怀孕的妇女会将魔晄带给孩子,这是已经被证明的事,除非他们不是母子,但这不可能,塔克斯不可能没做鉴定。
塔克斯们还关注了一些其他细节,比如克劳迪娅确实笨手笨脚,曾雇佣她挤牛奶的汉考克先生抱怨『她连顺着乳房往下挤都不会,我的小牛们痛得哞哞直叫』,帮忙洗衣服的时候则『连血渍不能用热水洗都不知道,洗坏了我多少衣服』。看起斯特莱夫女士在来到尼布尔海姆这个偏远小山村以前不谙世事。
或者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那么——”萨菲罗斯意识到问些塔克斯都调查过的事没有意义,如果他们问不出来,他就没有必要继续。于是他换了个方向,但是没抱多大希望,因为安吉尔与杰内西斯不可能忽略这点,“魔石呢?那颗召唤魔石你是怎么得到的?”
克劳迪娅脸上困惑更甚,“你在说什么?”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
如果说是伪装,未免太过高明。心跳没有变,呼吸频率也没有——这不是萨菲罗斯观察到的,而是一旁维持她生命的仪器平稳如初,而她的反应又是如此迅速自然。只是这太出乎萨菲罗斯意料,他原以为斯特莱夫夫人是某个家族的落魄后裔,带着传家的魔石流亡,或者私奔到山沟里,这应该就是事情的全貌,而不是重重疑团又回到克劳德身上。
也许是说得太久,克劳迪娅抿了抿干渴的双唇,伸手去够床头的杯子。扎着针头的手上青色的血管凸起,见状萨菲罗斯自然而然起身替她去取,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做,就只是……只是下意识的。
“萨菲罗斯!”
“等等——”
一声剧烈的怒吼倏忽炸裂,萨菲罗斯想都没想抄起正宗反身一挥,刀背划过淡银的轨迹。有太多怖恐分子或者是复仇者喜欢从背后袭击,他已经习惯了,只是他不太想斯特莱夫女士被鲜血惊扰。可是他错愕地发觉正宗落在了空处,取而代之的是低处什么东西扑了过来,在看清以前他就反射性地一脚踹了出去。
“住手萨——”
杰内西斯的声音哽在喉中,他稍慢半步接住撞过来的男孩,后退两步以卸掉冲劲,即便如此还是险些撞到墙上,胸口一窒肋骨隐隐作痛。可怕的力度令他几乎停止了思考,萨菲罗斯是刚刚是认真的——
认真得足以击退训练有素的士兵,也足以杀死毫无防备的孩子。
克劳德咳嗽着,鲜血从口中、从鼻腔大量涌出,但是他挣扎着要从红发青年的怀中挣脱,随即呕出了更多的血,滴滴答答落到了地上。杰内西斯不敢太用力,他意识到男孩的内脏受伤了,很可能是断裂的肋骨插进了肺部,或者更糟,犹豫之下竟被对方挣脱开去。克劳德踉跄了两步,然后直直地栽倒在地上。
血泊在他脸边扩散开来,玷污了软软的毫无生气的金发。男孩颤抖着朝萨菲罗斯的方向伸出手,细嫩的手指在瓷砖上抓出惨烈的血迹,一瞬间蓝眼中绽开耀眼的光彩。
妈妈啊——
夺走她一次还不够吗,萨菲罗斯?
“不!安吉尔会杀了我的——”杰内西斯近乎崩溃地哀嚎,小心翼翼地撑起克劳德的身体,他快要窒息了。男孩似乎又要反抗,但是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漂亮的蓝眼睛渐渐黯淡下来,“听得见吗?没有人打算伤害你妈妈,别害怕,集中注意呼吸!血吐出来!”他抬起头来朝后头吓呆了的门卫吼道,“叫医生!急救!”
“魔石。”萨菲罗斯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道,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治愈魔石。”
“他骨头断在里面了,魔石没用!”反复的愈合与撕裂只会白白耗费体力,没受过重伤的萨菲罗斯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复活带了吗……啊我带了。”杰内西斯已经乱得语无伦次,他不是没杀过人,可是女人和孩子——他不是安吉尔那种正直到骨子里的正派人物,但也不曾对无辜弱小出手——太糟糕了,他为什么没能抓住克劳德?
匆匆赶来的医疗队将他们从混乱中拯救出来,一道而来的还有警卫,萨菲罗斯惊讶地发现混在警卫堆中里的还有西装革履的伊丽娜。困惑只在娇小的金发少女脸上维持了一瞬,显然局面复杂得连塔克斯都无法保持镇静,但是她很快反应过来,朝萨菲罗斯点头示意后确认了房内的情况,开始向上级汇报情况。
一种奇怪的感觉击中了萨菲罗斯。他不是觉得愧疚,也没有担忧,这一层就有急救设施,以神罗的医疗条件男孩不会死的,甚至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但是当他看着克劳德瘦弱的身躯被抱上平车,熙熙攘攘的医护人员包围下只能隐约看到无力垂下的手时,却无法克制地烦躁起来。
『他看着你的时候眼中全是憧憬。』
那不是憧憬,安吉尔,至少憧憬的对象不是我。如果是,他不可能认为我正试图伤害他的母亲,也不可能用那样的声音喊出我的名字。那么多的憎恨,那么多的绝望,我甚至没能分辨出是他。
可是心烦意乱之余,他还感到了莫名的兴奋。
细想下去之前,萨菲罗斯意识到了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斯特莱夫夫人——
萨菲罗斯迟疑地转过身。
他刚刚在斯特莱夫夫人面前,几乎杀死了她的孩子。
“小先生?”克劳迪娅试探性地发出声音,她的手还搭在床头铃上,方才是她召来了医生,门卫的速度不可能如此之快。她听上去还算平静,只是有些恐惧,有些紧张,“那孩子会没事的,是吗?”
萨菲罗斯缓缓点头,细细地注视着对方脸上细微的情绪变化。
“太好了……”克劳迪娅舒了口气,微微一笑,“真的是太好了,他还那么小,令我想起了克劳德,如果克劳德出了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虽然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能没事真是万幸,你不该这么伤害他的。”
“……你说什么?”萨菲罗斯感到血液逐渐冰凉下来,虽然它们从未炽热,可是也从未如此寒冷。女人温柔且暖和的笑容竟令他感到一丝畏惧,他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克劳迪娅·斯特莱夫与盖斯特形容的『母亲』不同,与安吉尔和杰内西斯交谈中的『母亲』不同,她甚至不知道方才那个想从神罗将军手下救下她的孩子是谁。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他了。』
安吉尔不可能阻止他们见面,他们见过了,但是克劳迪娅从来不知道。塔克斯也不可能没做个人讯问,但是记录没有显示,因为他们发觉这是没有意义的。魔晄中毒会使人疯狂,使人失去理智,显而易见,克劳迪娅·斯特莱夫便是如此。
“他叫克劳德,克劳德·斯特莱夫。”萨菲罗斯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试图解释,但是他迫切地想要证明些什么,一些他一直以来相信的东西。
“他也是这个名字吗?和克劳德正好一样呢。你是说……你以为他是我的克劳德?”仿佛不可置信似的,克劳迪娅惊讶地拔高了声音,“不是的,先生。母亲怎么会认错自己的孩子呢?哪怕是忘记自己,我也不会忘记克劳德的。他不是克劳德。”
妈妈……
克劳德嗡动着嘴唇,汩汩血流中冒出几个气泡,宝石蓝的眼睛中虚无一片,杰内西斯几乎不敢对上那死寂的目光。
然后下一秒瞳孔忽然扩散开来,男孩的呼吸停止了。
冷……非常的冷。
尼布尔海姆坐落于绵延不断的山脉之中,秋日叶落之前,壁炉里的火苗便冻成了冰,他们光是活下去就已经竭尽全力。他的手总是暖不起来,冻得泛红发肿,有时会感到刺痛。但克劳德并不怎么关注这些细节,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注视着母亲因魔晄中毒而泛着青绿色的眼睛。
我必须离开这里,必须到镇上去,再让妈妈留在尼布尔海姆的话她会死去。
不。我不会失去她的。不会的。
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打着转儿落下的雪花又逐渐将它们掩去,深夜里积雪泛着明亮的白,与钴蓝的夜幕倒映成荒诞的画面。没有人帮他,离开尼布尔海姆要经过森林狼的领地,每年都有几个男人死在途中。克劳德也不会强求这一点。
黑夜里绿莹莹的眼睛闪烁着,它们跟在男孩身后,爪子陷进厚雪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森林狼们的肚皮瘪着,毛皮黯淡无光,肋骨一根一根贴在皮下。杀人是冒险的,刀与棍棒,它们尚在考量,不如等待这个人类自己倒下。雾气自它们鼻息中泛起,涎水顺着獠牙流下,它们按捺着跟在男孩身后。
克劳德踉跄了一下。
像是一个信号,胸前长着一撮银毛的头狼一跃而起,目标直指男孩裹在厚重围巾下的脖子。它的前爪触及男孩肩膀将他扑倒在地,低头便要咬开围巾。下一秒它悲惨地嚎叫起来,一把匕首狠狠地扎进了它的脖子,拔出来时一股血柱喷溅出来,洒在雪地上泛着腥臭的味道陷了下去。
忽如其来的变故震慑住了狼群,它们谨慎地围成一个圈,判断着情况。
情况糟透了。滚烫的血令克劳德冻僵的手稍稍恢复了知觉,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将自己藏在狼尸之下。他下手很准,直取动脉,但是凭着这么把小刀要穿透厚重的皮毛已经耗尽了他的全力,不会再有更好的瞄准机会了。他刚好落在了林地的开阔带,腹背受敌,如果能找到一块岩壁……
粘稠的血滴在他的脸上,他贪婪地舔舐着,汲取珍贵的热量。
狼群又开始蠢蠢欲动。
男孩迅速站起来,但即使站起来也只是比巨狼稍微高上一点,没有任何威慑力。圈子正逐渐缩小,鲜血刺激了它们的嗅觉,还有胃口。狼不会吃掉同伴,可是死去的同伴就不再是同伴了,严酷的冬天教会他们严酷的生存法则。克劳德丢下头狼的尸体,稍稍移动,他身后的狼迟疑地散开一些,身前的狼则嗅了嗅那块肉的味道,有一部分被吸引过去了,相当一部分。
克劳德外套一脱甩向身后的两只黑狼,趁着遮蔽视线的瞬间突破重围朝远处隐约的山壁轮廓跑去。他知道这是徒劳,森林狼的速度比他快上太多,但总要一试。
左腿一阵剧痛,他失去平衡狠狠栽倒在雪地里,匕首不知飞去了哪。紧接着是肩膀,没咬中大血管,衣服还是太厚,但是獠牙陷入了他的肌肉中,连撕带扯撕脱下大片血肉。恶臭的热气喷在耳际,他听到了自己被咀嚼的声音。
一并滚出去的魔石在雪地里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我不能死……妈妈在等我……爱丽丝……扎克斯……我不能死在这里……
他挣扎着朝魔石爬去,拖着几条死死咬住他的狼,竭尽全力,爬行过后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他正在被一点一点的吃掉。不过也没那么疼,他经历过的远比这个要多。右手抓住了微烫的魔石,这是不死鸟的召唤石,他在尼布尔海姆的水塔中找到,范围杀伤足以了结这群饿狼。他回忆着每一次战斗的感觉,有自己的也有扎克斯的,将魔力灌入赤红的晶体中,引导着召唤兽的降临。
魔石没有一丝动静。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一头狼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臂,魔石滚了出去,淹没在耸动的群狼之中。
明明连萨菲罗斯都没能杀死我,现在却要死在这了吗?
明明我已经不再软弱,为什么还是什么都保护不了?
一声枪响爆鸣在漆黑的森林里。
然后接二连三,每一枚子弹都精准地穿透了巨狼的头颅,炸裂的脑浆飞溅在雪地上,散发着腾腾热气融化了积雪。余下的狼群毛发倒立,朝来人的方向低低地嘶吼着,但是下一声枪响炸开的弹雨将它们的气势打得粉碎,转瞬便呜咽着四散开去。这种连射技巧克劳德只知道一人展示过,他勉强抬起脑袋,被血浸透的视野里正飞奔来一个红色的身影。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瓦伦丁先生的声音可怕至极,他迅速捧起雪堆在男孩身上,半是为了止血半是为了擦尽血迹看清伤口,“你不该这么莽撞,至少和村里的男人一道……该死,你需要专业的人来看。”看到外翻的伤口,一向寡言的他居然骂起了脏话。
“没事。”克劳德呵了口气,失了血的唇泛起白色,他实在太冷了,“我以为……我没想到你会回来。”
“为什么?”文森特解下披风将男孩裹了进去。
克劳德没有回答。
故友的表情看上去好多了,想必是已经见到了露克蕾西亚,那些一直困扰着他的那些沉重的东西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克劳德发自内心地为他感到高兴,可是想要开口时,却变得不自信起来。
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以后,文森特对他而言亦师亦友,即使不开口请求也会得到帮助。他曾经有这样的自信。可是,现在他们只是见过几面的陌生人,又什么理由去请求这头独行的地狱犬呢?
克劳德确信在有人需要的时候文森特会伸出援手,他知道好友的秉性,虽然看起来冷漠,却是毋庸置疑的友善和温柔,值得信赖。可是……可是为什么就要帮助他呢?为什么克劳德·斯特莱夫会有这种资格?
克劳德深深地信赖着文森特,他只是没办法相信自己。
“我想去镇上。”半晌,他轻声说。
“暴风雪快来了,回尼布尔海姆是最好的选择。”文森特的声音隔着胸膛传来,低沉的、稳重的,“你想去镇上做什么?”
“妈妈病了,我想去找医生。”
“什么时候的事?”
“……”
“所以你当初推开我的棺材,并不是因为露克蕾西亚想见我,而是希望我带你母亲去看医生?”
“……”
文森特了然。他低头毫不意外地看见了男孩难堪的表情,对方因受到帮助而感到羞愧。他惆怅地叹了口气,加紧了步伐,因为怀里身体的温度正逐渐降低,“你唯一的错误就是没早点告诉我,有求于人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从来不是。”
克劳德咬紧牙关,克制不住地发抖。文森特以为他感到冷,小心挑着没有被浸湿的地方拥紧了些。风雪里冰霜凝结在男孩的睫毛上,像极了颤颤巍巍的眼泪。
他们在神罗别墅的旧址设法找到了点应急的东西,总算把克劳德包扎得不那么凄惨。文森特随后拎着克劳德回到家中,自己则要离开一趟去找医生,临行前他将焰色的召唤魔石重新放到了男孩跟前。
“我不会问你从哪得来的,但是不要交出去,哪怕是特种兵也不行。也别提到我,会惹上很大的麻烦。”黑发男人不厌其烦地强调这一点,将特种兵三个字咬得很重,雾气散开在空气里,“医生的事我会想办法,魔石你自己留着,总有一天会用得上。”
克劳德没有接,他希望文森特能收下不死鸟,总比留在一个不能使用魔石的人手里要好。
见状文森特蹲了下来,牵起克劳德没有受伤的左手,将魔石放在了小小的手心里。背对着房屋光源的克劳德能看清那双猩红之眼里流露的淡淡暖意,他想起文森特总是十分招小孩子喜欢,然后在他反应过来以前,大手自然而然地就罩到了他的头上,胡乱地揉了揉。
“等我回来。”他与克劳德碰了碰额头,旋即转身隐没于无尽的风雪中。
暗色的血顺着魔石流淌而下。
文森特受伤了。男孩睁大了双眼。他会回到这里并不是偶然,他惹上了不该惹的麻烦;而如今,他要赶在一切暴露之前,至少摧毁掉那些不该存在的资料。克劳德忽然明白了一切,跌跌撞撞伸出手要拉住他的衣角——
文森特。他的老师,他的战友,他的同伴,他的慰藉,他的救赎。他离去的背影就和扎克斯一模一样。
“文森特!”他向前一步踩到积雪里,受伤的腿一软就跪了下来,绝望的嘶喊被淹没在寒风的哭泣里,“等等我,文森特!”克劳德虚弱地在在雪里挣扎了几下,黏腻的血又渗了出来,大滴大滴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别丢下我……求你别再丢下我……文森特……扎克斯……”
他再也没有回来。
真是个糟糕的梦。
他感觉血都要凉透了,身上不剩一丝温度。
“你觉得这事能瞒过去吗?”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有些轻佻,但是和扎克斯那种莽撞与活跃不同,是更为优雅与高傲的语调,可是二者又有某种奇异的相似之处,“塔克斯似乎打算把事情压下去,内网上连医疗记录都查不到。”
“瞒不住。”另一人淡淡回应。
细细分辨之下或许还有几分沮丧,但是克劳德来不及考虑,他在那声音出现的瞬间紧绷,猛然睁眼朝另一侧缩去——他本想干净利落地一跃而起,可这不是他身经百战的身躯,还有着力点太软——结果撞上病床的护栏,杰内西斯眼疾手快地扶稳了床,“手——小心手!”
克劳德想都没想就拔掉了针头,又后退了一点直到背部触到墙。
萨菲罗斯。
萨菲罗斯交叠双臂坐在床边,近乎透明的淡青色双眼投来一瞥,男孩的呼吸一窒,回忆纷至沓来。爱笑的妈妈,萨菲罗斯俯下身,妈妈倒在血泊里,浑浊的双眼再也映不出她孩子的身影。一切最后湮没在他心中永远不会熄灭的火海中,那是他永远挥之不去的噩梦。
哇哦,简直是一只毛绒绒的炸起来的小雏鸟,尤其是惊恐的眼睛。
萨菲罗斯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心里默默地想着,虽然从不会看气氛,但他明白适时保持沉默总是没错的。
“别吓他,萨菲罗斯。”杰内西斯的话叫萨菲罗斯无趣地转过头,青年摊开双手示意没有武器,不过他不觉得这种战场上的手势此时有用,“别害怕,没人会伤害你……或者要我给你念上一段loveless吗?”
“别过来!”克劳德的尖叫破了音,整个人简直贴到墙上去了。
你曾拦在扎克斯逃亡的道路前,只因为你怨恨着整个世界。
“loveless也救不了我们了,大诗人。”
“你闭嘴。”杰内西斯忿忿地坐了回去,沮丧地叹了口气,“我们需要安吉尔。”这种情况下一个安吉尔能顶上十个杰内西斯,不以萨菲罗斯衡量则因为这人彻彻底底是个负数。
“值得庆幸,你还有些自知之明。”可怕至极的声音从后头传来,杰内西斯僵硬地转头看见安吉尔推门而入,这才明白方才萨菲罗斯的『瞒不住』是什么意思。他背对着玻璃窗所以看不到,但是从萨菲罗斯的反应来看也许安吉尔待了不只一会儿。
他绝望地给安吉尔让开道。
安吉尔。
克劳德稍稍冷静,竭力忽视掉萨菲罗斯与杰内西斯的存在,脑海中快速闪过事情的前因后果。没什么复杂的,他失控了,然后被萨菲罗斯一脚踹飞,内脏扭曲的钝痛几乎令他呕吐。只是踹了一脚,只是……去他的只是一脚!
压倒性的力量差距令他的心沉甸甸地坠着,一直坠到了胃里。
“发生了什么?”安吉尔担忧地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他感到男孩的体温有些偏高了,还淌了不少汗。刺痛令克劳德瑟缩了一下,他很好地控制住,但是安吉尔依旧注意到并且收回了手。
“没什么。”克劳德挤出简短的几个字,无论是忽然的失控还是差点被萨菲罗斯一脚踹死,他都不希望更多人知道。像是要说服安吉尔,他重复道,“什么事也没有。”
“可是你现在在病床上。”安吉尔不赞同地看着他,然后用视线询问从方才便一言不发的二人。
“没事的——”
克劳德拉住了安吉尔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伸手,安吉尔一愣,不太确定是什么意思。
“我很好,真的很好。”他试图微笑,但是脸颊太过僵硬,看上去像被胁迫般恐惧。见安吉尔神色变得更加忧虑,他明白问题所在,不再勉强做出表情,“妈妈呢?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安吉尔的表情凝固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不自在地避开了男孩蓝宝石般纯粹的双眼。“她……她睡着了,下次再来看吧。”最终,安吉尔这么说道,“我们先回家好吗?”
克劳德发誓他并不想叫安吉尔为难,他以后也绝不会再说这种话,但是眼下……如果安吉尔问起他为什么失控,他要怎么回答?因为萨菲罗斯、你的朋友,终有一天会成为这个世界的噩梦?而在此之前,你就已经在耻辱与绝望中死去了。
我很抱歉,安吉尔。我很抱歉。
其实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小屋的灯光将雪地映成温暖的橙色,男孩静静地趴在积雪里,一动不动。他又听到了几次枪响,此起彼伏,渐渐地远去了。神罗制式自动步枪的连击声他再熟悉不过,准头其实不高,但是弹雨倾泻时几乎避无可避。文森特没有治愈,不知道防御还在不在,他的手枪没法遮挡身体。
扎克斯有破坏剑,但克劳德最后还是失去了他。
他本可以逃走的。
如果我能够更强大……如果我……
克劳德动弹了一下冻僵的手指,将魔石紧紧地纳入手中。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又跌倒了,最后他放弃了站直的打算,一点一点朝家里爬去。还有妈妈,现在还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不能让妈妈担心。他又花了些时间站了起来,平复因失血造成的眩晕,最终推开老旧的木门。
伏在桌上浅寐的女人被惊醒了,油灯闪烁了一下,炸开几星火花。她困惑地看着脏兮兮的男孩,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那么残忍,可是又叫人无比痴迷。克劳德从未感到这般的寒冷,从心脏的深处,一直凝结到四肢百骸,冻住了他的一切。
男孩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没有哭,因为眼泪早已流尽。
“你是谁?”女人微笑着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