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骸在梦境中不断杀死沢田纲吉
延续彩虹纲Paro,骸在日本偷家的故事
背景是《请对我温柔》发生后一年
BGM: Take me hand
01.
六道骸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可乐罐子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轻轻滴打在石砖上。
还有3分45秒,沢田纲吉那张温和无公害的脸会出现在商业街的尽头,提着几袋给孩子们买的零食,稀松平常地走向公交站。他是个冒失的家伙,衬衫扣错了扣子,衣领以一种令人难受的角度压折在衣物内侧,手肘处还贴着胶布。他的鞋带也绑得不好,绳结左右两边不对称,松松地搭着,与奈奈所说的“十岁的时候学会系鞋带”的设定十分相称。
再过4分12秒,沢田纲吉会被那愚蠢的鞋带绊倒,购物袋里的东西零零散散撒了一地,几个橙子欢快地滚远,其中一个将恰好撞上骸的脚尖。骸会轻轻拾起它,若有所思地掂量几下。再抬起头的时候,车辆便已经从纲吉的身上无情地碾过去,暗色的血渐渐渗进柏油马路。
而骸所在的位置,是欣赏这一幕的最佳角度。
未来战结束的那段日子里,身处十年前的人们陆陆续续获得了相关记忆。然而,也许因为六道骸是个扭曲的家伙的缘故,他得到的不仅仅是记忆,还附赠了一份绝无仅有的精神污染——在梦境中不断死去的沢田纲吉。
他审慎地观察了一段时间,全方面无死角地欣赏了上百次车祸现场,最终推定:这个梦以“沢田纲吉的死亡”作为暗示的核心,读取自己日常的记忆作为填充物,编织成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很难说十年后的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反正现在的骸困扰不已。虽然并不介意欣赏黑手党的死相,但时不时重复这么无聊的一幕,他也是会觉得厌烦的。归根到底,为什么要被十年后的自己耍得团团转呢?
所以这一次,骸终于伸出了手。
好好活下去,然后结束这无聊的梦吧,不要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了。
“哇!谢、谢谢……骸?你怎么会在这里?”
骸冷眼看着他,连这种惊慌失措的小细节也如此逼真,真不想称赞那位的水平。他蹲下来,将散落的物品捡回袋子里,并且要求纲吉待在原地别动,别再增加任何意外了。
他将整理好的购物袋递过去,少年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就在那个瞬间——
巨大的广告牌轰然坠落。
扑面而来的气流掀动衣角,骸保持着递袋子的滑稽姿势,世界陷入寂静。他面无表情地垂下视线,广告牌的边缘露出一只不再动弹的手,血泊慢慢扩大,黏稠地包裹着骸的黑色靴子。即使不去确认,也知道如同之前上百次那样,脑浆迸裂、粉身碎骨了。
无尽恶意从四面八方涌来,追逐着,挤压着,嘲弄着。
骸后退几步,捂着脸,诡异的笑声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这破玩意儿竟然还是连续剧?
六道骸醒来时,天色有些暗沉,时间却只是正午。
尘土与树叶在狂风中飞卷,要下雨了。他熟稔地窜去阳台,将晾在那儿的衣服收起来,堆叠在对面的床铺上。刚拉上玻璃门,雨点便噼里啪啦坠落,衬托出一室宁静,宛如暴风雨中坚实的安全港。
这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双人宿舍,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属于“沢田纲吉”的位置,配备了骸所认为他应该拥有的一切。不加收拾的杂乱桌面,抽屉里藏着不合格的试卷,书架上的漫画书与游戏卡带,垃圾桶边上还有没来得及扔的外卖。因为不擅运动的关系,不像别的男孩子一样有着酷炫的球鞋与护具,却好好地收藏着朋友送的签名棒球。
骸盯着那盏睡前忘记关掉的台灯,忽然想起什么,从自己包里抽出一本属于大人的杂志,稍加思索,塞在了纲吉的枕头底下。差不多是这个年纪了,即使地上出现揉皱了的纸团也不奇怪,不过如果做得更多的话,反而会被抱怨吧。
总的来说,平平无奇到一定境界了。
这就是六道骸所构筑的『真实』。
幻术并不是来自想象的东西,它的本质是幻术师本人所坚信的真实;所以也有人吐槽,术士们本质上都是些任性自我的家伙,总是活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但同样的,太过接近真实,往往会令人模糊现实与幻想的边界,一不留神便会迷失其中,失去自我。
不过,那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了,至少骸目前很好地平衡了这项精妙而危险的艺术。
日历在7月23日画了个圈。
骸轻轻摩挲着那一页,这才想起来,比起那些不知所谓的梦,更大的麻烦已经来了。暑假到了,即便为沢田纲吉安排了所谓的海外访学活动,但是完全不回去探望奈奈也是不可能的。依照协议,他至少会在沢田家待上两个星期。
他抬起头,纲吉坐在床边,温和又期待地微笑。
“要回家了,真好啊。”
02.
蝉鸣此起彼伏,热浪一波一波袭来,蒸腾扭曲了空气。世界因炎热变得过分明亮,远远看去,道路尽头仿佛缀连着一泊又一泊水洼,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点点碎光。
骸与纲吉,一人拖着一个行李箱,半死不活地跋涉在回家的路上。
然后,纲吉停下脚步,死活不肯动了。
骸走出去一段距离,才慢慢停下,诧异地回头看他。纲吉放弃般缩在墙角的阴影里,脸热得通红,汗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后又很快蒸发殆尽。他与骸对上视线,平时那种带着点畏惧的紧张感消失了,只剩下“你打死我也不走”的决绝。
“别开玩笑了。”骸被深深地震撼了,“你明明只是个幻觉,快给我动起来。”
“那你把我关掉啊!”纲吉立刻抗议,“明明回家了再放出来也可以吧,为什么我非得要跟着你受苦啊!”
草,不愧是我,这幻觉做得太完美了。
一时之间,骸也不知道该拿这个任性的家伙怎么办。威胁是没有意义的,那本质上是自己的意识的延伸;但是,就这么放过他,又有点不甘心,这么热的夏天怎么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受苦?
他折回去,在纲吉面前蹲下,半天憋出句诱哄,“别闹了,你就不想快点回去看到奈奈吗?”
“想啊。”纲吉委屈地说,“可是,你不想吧?”
骸愣住了。
最初六道骸被安排到沢田家、作为长期幻术维持者的时候,遭到了两个人的强烈反对。一个是沢田家光,另一个人是六道骸。
然而这两人的反对意见,被沢田奈奈一票否决了。
『真是的,怎么可以把远道而来的孩子赶走呢!』
『骸君想住多久都没关系哦,我会努力照顾你们的。』
『骸君也是的,不要有心理负担,小孩子当然应该多撒娇。』
沢田奈奈是一个充满『爱』的人。
直到亲眼见到奈奈之前,骸都无法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样无条件给予他人爱意的人。
爱是有条件的,本质上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父母对孩子的爱是为了老有所依,孩子对父母的爱是为了获取资源,恋人之间的爱是无法承受一个人的孤独……归根到底,人类过于软弱,如果不抱团取暖,就无法生存下去。
为了掩饰这种可悲的、残酷的现实,『爱』诞生了。它为利益交换划定了一个暧昧的缓冲带,给人留以道德层次的体面,成为让社会体系正常运转的轻薄谎言。
但是在奈奈这里,骸的世界观被击碎了。
沢田家是一个充满爱的家庭,软绵绵、暖乎乎,满得快要溢出来了。骸只是试探性地走到边缘,便一脚踩空陷入,怎么挣扎也无法逃脱,几乎要溺毙在这柔软的泥淖里。
他在沢田家的第一个晚上,被直球打得措手不及,茫然不已,只记得晒满阳光的被褥,以及独属于母亲的拥抱。他端端正正地躺在客房的小床上,在漆黑中注视着天花板,忽然嗅到了一丝过去的影子。
沢田纲吉就是由这些细节构成的:饭桌上热气腾腾的食物,衣服上洗涤剂的淡香,被褥里藏着的阳光,自行车加装的防摔轮,书包内侧缝着的带名字的布条,每一粒被重新钉紧的扣子……温吞柔软,毫无攻击性,随随便便就可以搓圆捏扁。
这是骸第一次触及到纲吉的本质,那些他从来无法理解的东西。
只有这样充满爱意的家庭,才能养出沢田纲吉这样的孩子。即便里包恩用严厉捶打出他坚韧的脊梁,他的内里仍由柔软的爱构成,像饱吸了水的海绵,轻轻触碰便毫无保留地涌出来,那么充沛,那么耀眼。
他们是得天独厚的人,生来被爱意簇拥,如同呼吸行走般自然。在他们的世界里,爱再普通不过了。如果有人没有,那就分给他们,就像分给长途跋涉的旅人一口水那么理所当然。不不不,不需要回报,不就是水而已吗?水龙头里总是会流出来的,永远有很多、很多,能帮上忙真是太好啦!
多么无知,多么傲慢,多么自大。正因为被深爱着,所以才能毫无保留地给予他人爱,仅仅是爱别人就能带来快乐,从他们手里得到这种奢侈品不需要任何代价。他们是柔软的、安全的、可以信任的……是触手可及的。
他们从不知道这对即将渴死的人而言有多么绝望——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他们是真实存在的。
一旦意识到,就再也无法逃走了。
接近傍晚的时候,天气终于变得凉快了些。骸拖着两个行李箱,滚轮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落日的余晖中,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经过并盛公园的时候,他下意识放慢了脚步,望向粼粼湖光,几只天鹅懒洋洋地游弋,还有孩子在追逐间欢笑。
纲吉吸着冰可乐,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喔喔,妈妈喜欢这里的信玄饼,你等我一下!”
还没等骸回应,他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这并不是骸第一次来这里。奈奈会在饭后来这里散步,带上一大家子闹腾的孩子。
其实骸不太理解散步这种行为,花上几十分钟乃至数小时,进行甚至连锻炼都称不上的行走,有什么意义?但是他在草坪边的长椅坐下,湖光潋滟,令他产生了某种恍惚的错觉,仿佛时间在这里凝滞,前所未有的宁静笼罩在他的世界。
也许什么都不做,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怎么样?现在可以回去了吗?”纲吉晃了晃购物袋,“也给你买了巧克力。”
骸接过购物袋,翻出巧克力咬了一口,随手将袋子套在行李的拉杆上。
他们在路灯下按响门铃。
飞蛾一遍又一遍撞在滚烫的路灯上,直至扑簌簌地坠落。
“我回来了。”纲吉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嗯,欢迎回家。”
奈奈先是给了纲吉一个拥抱,然后踮起脚尖给了骸一个拥抱,一点也不嫌弃这两个汗涔涔的大孩子。她身上有着味噌、洗涤剂、以及母亲的味道,温暖地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曾散去。
然后骸想,也许他并不是不想回到这里。
03.
纲吉提着购物袋,望着车水马流的马路,心里一阵恍惚。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双属于少年人的手,可以很方便地提起重物,也可以尽情触碰想要触及之物。他原以为自己并没有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但如今竟然做了这种梦,或许多少还是有点在意的。
“你是……沢田纲吉?”
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纲吉抬起头,骸站在他的面前,脸上带着点不确定的神色。
他条件反射般打了个冷颤,“不不不,我不是。”
骸的瞳孔一阵紧缩。这下确定了。
他快步上前,蹲下来,飞快地把纲吉松散的鞋带重新绑了一遍,甚至不放心地打了死结。熟练得仿佛练习了千遍万遍。这吓得少年袋子都掉到了地上,再想反应时已经被抓住了手腕,不由分说便被拽着往前走。
“等等、袋子!袋子!”纲吉伸手去捡购物袋。
“你白痴吗!”骸猛地把他拽过来,“这是梦!”
就在那个瞬间,巨大的广告牌轰然坠落。
纲吉跌跌撞撞栽进骸的怀抱里,身后巨大的冲击令他目瞪口呆。骸晦涩不明地盯着那块广告牌,目光暗沉,愠怒滋生,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线。
没有留给谎言的时间,他附在纲吉耳边,郑重要求道——
“抓住我的手。不要离开我身边。”
他们开始奔跑。
商店的玻璃,阳台的花盆,围栏的金属,一朵又一朵死亡之花在他们身后接连绽开,却不曾追上半片衣角。上一秒刚躲过坠落的钢筋,下一秒就一脚踹翻沿街的露天餐桌,恰到好处地挡住来自汉堡店的瓦斯爆炸;紧接着突兀地原地停留几分钟,忽的一声巨响炸裂,往前几个街区的下水井盖喷出了大量高温蒸汽,车流人群乱作一团。
一切变化得实在太快、太快了,纲吉一脸懵逼地被骸带着乱窜,却又精准地踩在生死边缘。耳朵里徘徊着嗡嗡蜂鸣,呼吸里呛着滚滚尘土,但是他们的手依旧紧紧握着,带着点汗湿的潮意,还有充满力量的脉搏。
纲吉注视着骸的背影,却不觉得害怕。他不知为何笑了出来。
“骸,你打马里奥一定很厉害吧……”
“……你还是去死吧。”
他们最终回到了沢田宅。按照骸的说法,这里算是他所构筑的安全屋,是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中唯一没有被死亡侵袭的地方。他们没有走正门,那是最后一个恶毒的陷阱,地底电缆被击穿,推开门的瞬间人便会如烟花般燃烧殆尽。
爬进二楼的房间后,他们沉默且不失尴尬地面对面。
半晌,纲吉小心翼翼地问:“那个……你没事吧?”
骸古怪地看着他。
“这个梦好像不太受你的控制。我是说,没看到你用幻术之类的,刚刚一路过来也是用跑的。你经常遇到这种情况吗——”
“只要没有你,就没有任何问题。比起操心别人的事,不如对自己的处境有点自觉吧。”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什么紧张感。”纲吉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脸颊,这话连他自己也有点害臊,“也许是因为你在保护我吧。”
“……”
有什么东西变了。
骸从这段对话中得到了太多的细节,他不喜欢的细节。这个温吞柔软的孩子已经不再畏缩,不再困扰于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你能轻易从中看出某人的影响,明显得就像手把手地教导,笔尖下跳跃出一连串相仿的字。那种奈奈所赋予的软绵绵的奶味变淡了,变成了某种更得体、更从容的特质,并将可以预见地继续蜕变下去。
诅咒从未停滞纲吉的成长,逆境只会令他更加坚强。
“妈妈还好吗?”纲吉唤回了骸的注意,“机会难得,跟我说说吧。”
难道前•阿尔克巴雷诺没有说吗?骸耸耸肩,“就那样吧。就算我把你的17分期末考卷放在她面前,她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心真大啊。”
“……为什么只有17分啊!”纲吉的从容瞬间崩掉了。
看着纲吉头痛的样子,骸恶趣味地笑了起来,“感谢我吧,这可是很难的。国语不好控分,写作的分数总是不小心就上去了,要凑这个数字花了不少功夫。”
“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就不要复刻了啊!”
但是,也有不曾改变的部分。
骸静静地注视纲吉困扰的样子,连绵多日糟糕的梦所带来的影响,终于褪去些许。即便这个人的出现于局面无益,甚至带来了未曾预料的麻烦,可骸却不可思议地放松了下来。他总是唾弃这一点,却又无法否认这一事实——
这个人仅仅是存在于此,便如此令人心情愉快。
纲吉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水杯。
刚刚这杯水在这里吗?
骸忽然意识到不对,伸手阻拦却来不及了。装着滚烫热水的玻璃杯砰的一声炸裂开,碎片四射,慢放似的倒映在那琥珀色的瞳孔中。一声压抑的闷哼,纲吉滚倒在地板上,鲜血从指缝中涌了出来。
骸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的心沉沉坠落,只觉得整个世界的恶意倾覆而来,死亡如影随形。
精神污染增强了。
04.
几小时后,彭格列的人找上门时,骸并不惊讶他们的效率。
他本想快点解决这场麻烦,但是奈奈说什么也不让他们空着肚子离开,最后便出现了几人同桌的奇景。狱寺与山本,一左一右夹住六道骸,挤在餐桌的一侧;纲吉坐在餐桌另一侧,看着尴尬的三人,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
“不要害羞哦,多夹点菜,锅里还有很多。”奈奈端着最后的砂锅上来,“下午社区那边还有住民会,我会晚点回来,晚上你们就在外面吃吧。”
“您辛苦了,伯母。”狱寺露出乖巧的笑容。
“阿啦,差点忘记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奈奈摘下手套,匆匆找出钱包,“骸君,这是你的零花钱。小纲就拜托你咯!”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骸会因为狱寺强忍着愤怒的表情笑出来的。
无声的硝烟弥漫在餐桌上。随手搭在桌角的棒球袋,外套下藏着的火药,筷子与碗碟碰撞间,表面的平和一触即碎。待到玄关的门合上、奈奈哼着歌远去时,狱寺一个暴起把六道骸掀翻在地,照着脸就是一通猛揍。
六道骸当然不可能单方面挨打,但是在他反击之前,另一个人拦住了狱寺的手臂。
“不可以哦,狱寺。”纲吉不赞同地皱眉,“骸是同伴。”
狱寺难以置信地看着纲吉,又猛地瞪向六道骸,“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可骸的神情却更加震惊,仿佛遭到了无法容忍的背叛,被烫到般挥开纲吉的手。维系了长达两年的幻觉瞬间破碎,无声无息消散在空气里。狱寺啐了一口,站起来,不解气地一脚踹翻了椅子,却又想起这是十代目的家,不得不重新扶起来。
山本审慎地观察着这场闹剧,不赞同也不反对。但是他还记得此行的目的。他敲敲桌子,将众人的注意吸引回来后,把终端设备放在了桌上。
“六道骸,里包恩要跟你谈谈。”
谈谈。这还真是文明。
虽然日本已是正午,意大利却还没天亮。
这是从里包恩的衣着看出来的。这个挑剔的意大利绅士,务求衬衣的每一个针脚都对得齐齐整整,此时却穿着睡衣从镜头前晃过。视频通话接通的时候,他似乎在跟旁边的人交待什么,一阵嘈杂。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坐下来,随意将散落的头发捋向脑后,露出硬朗的前额。
他卷起的袖子边缘,浸泡着干涸的血迹。
“你知道,我不会允许同样的事发生第二次。”
随手拿起一沓报告,里包恩漫不经心地翻看了几页,“库洛姆•骷髅,柿本千种,城岛犬……所有与你相关的人都被控制住了,关于他们的处理仍在商榷中。家光说要给他们个机会,不过说到底,当初选择你当守护者也是他的意思,我是不赞同的。”
“如果你以为我在乎,大可以这么做。”骸无所谓地耸肩。他放松地向后一靠,椅子摇摇晃晃。
“六道骸,我很不高兴。”里包恩说。
“我不高兴的时候,最见不得有人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所以我已经联系了复仇者,顺利的话,五个小时后就能完成转交手续,你的小伙伴们马上就能故地重游了,庆贺吧。”
骸眯起双眼,“沢田纲吉呢?”
这反应似乎令里包恩高兴了一点,“他现在可没法袒护你们,你不是最清楚吗?”
“巩膜开裂,内容物脱出,眼球塌陷,右眼已经彻底失去了光感。医生说缝合难度很高,建议摘除眼球,否则另一只眼睛也保不住。当然,我友好地建议他继续让眼球待在眼眶里,激素冲击开到最大抑制住免疫反应,除此之外不要做多余的事。”
“这很没有意思。”骸移开视线,厌倦地盯着地板,“你想杀我,你为此派了两头忠心耿耿的狗过来,那就动手。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其他的大可不必。”
“六道骸,你的脑袋之所以完整地待在肩膀上,而不是被碾碎了冲进下水道、待在化粪池里发酵,并不是因为我不想杀你。”里包恩扔开报告,十指交握,上半身微微前倾,狩猎者的眼睛锁定猎物的每一个细节,“只是那个蠢货,进手术室前抓住我的手,要我保证你们都活着。”
“……”
“对此,我没什么可说的。你的惩罚由他亲自决定。”
“但是在此之前,你的睡眠被剥夺了。”
里包恩显然不想多看见六道骸哪怕一秒,交待完必要的内容便立刻切断了通讯,漆黑的屏幕倒映着冷峻的面庞。
睡眠剥夺,不会留下痕迹,却能叫人发疯崩溃。真亏他想得出来,不愧是地道的黑手党。
“库洛姆他们不会有事的。”山本武拍了拍六道骸的肩膀,递给他一个智能手表,“日本与意大利有7个小时的时差,只要小心一点,你和阿纲就能错峰睡眠,争取到的时间足够你解决问题了吧?”
“我以为,”骸皱眉,情况跟他想的不一样,“那位前•阿尔克巴雷诺说的是‘睡眠剥夺’?”
“里包恩是这样说的。但是同时,伯父下达了另一道指示,里包恩应该也是默许的。”骸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伯父指的是家光,“所以,对你的处置变更为‘睡眠监控’。”
“这算什么?门外顾问内讧?”这件事就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山本与狱寺对视了一眼,狱寺撇开视线,于是山本不失谨慎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我想,这是阿纲的意思。”
骸垂下视线。
“真恶心。”
05.
有时候,奈奈会蹲在路灯底下哭。
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只要拨开二楼的窗帘,就能轻易看到。购物袋放在一边,瑟缩的背影不住地颤动,看起来很小,很小。骸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也不会主动去问。奈奈是个坚强的女人,很快就会擦干净眼泪,若无其事地笑着回来。
他们总是把软弱和伤痛都藏起来,把温柔留给别人。
然后骸就会合上窗帘,掩去这小小的间幕。
再一次于梦中睁开双眼时,沢田宅在烈火中熊熊燃烧。
高温灼烧着皮肤,滚烫的空气呛进肺里,燎出剧痛的水泡。火焰流动,在天花板上聚集成诡谲的波纹,他所熟悉的一切都在焦黑碳化。骸一边捂住口鼻,一边顶着浓烟走向窗边,然而最令他难以置信的是,沢田纲吉竟然倒在那里,一动不动。
“怎么可能……?”
不。他想起来了。
10月25日,冬令时,意大利的时间会拨慢一个小时,但是日本不会,所以他们再次出现在了同一场梦境中。
一个可怕而致命的错误。
六道骸要疯了。
他扑过去,抱起纲吉,却发现对方的手臂卡在因高温变形的防护栏中,根本扯不出来。没有犹豫,他转头就冲进火海,顶着要将人融化的高温冲向一楼。他的表皮开始脱水脱皮,露出底下惨白的真皮层,真皮也渐渐渗出血水。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熟悉这里的所有细节,精准地摸索到了厨房。
尖刀在砧板上闪烁着锋芒,痛得他几乎无法握紧。
骸带着晾衣杆回到二楼房间,卡进护栏的间隙里,几脚下去硬是撬飞了这坨金属,抱着纲吉栽向柔软的草坪。没有停留,他们迅速向街道移动。身后的安全屋在一声爆鸣中彻底坍塌,冲击将他们掀翻在地,火光直冲天际。
直到此时,骸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疯狂跳动。
不要死。
骸用力把纲吉的脑袋按进自己的怀里,用身体掩护他的存在。在他们上空,解体的飞机如流星般坠落,万千碎片划出耀眼的尾迹,撕裂空气的爆擦音令人心颤。
虽然从来没有对你这么说过,但是请你不要死。
幻术师是一种活在幻想中的生物。为了构造『虚幻』,必须坚信『真实』,也因此容易模糊二者的边界,迷失自我。为了生存下去,必须拥有确定自我的『锚点』。曾经的六道骸以世界的黑暗为锚,只要坚信人性之恶,便可以一直存在下去。
但是这一根基被动摇了,从此往后,他赖以生存的锚点只剩下了一个。唯一一个。
你是这个充满谎言的世界中唯一的真实。
“嗯哼♪,还真是狼狈啊。”
洁白的羽翼张开,将他们拢在身下。白兰眯起狐狸似的双眼,灼热的火焰挥成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四周一片尘埃弥漫,残骸坠落,声势浩大地摧毁建筑,夷平街道,却毋庸置疑地无法接近他们分毫!
“你怎么会在这里?!”骸抬起头,吃惊地问。
“谁让骸君的梦像公交车,想上就能上。”白兰笑嘻嘻地开玩笑,“嗯,总之算个委托吧。调和波段,干涉梦境,对大空而言不是什么难事。倒是骸君你,平时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他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天际翻腾着若隐若现的海啸,“这也太壮观了!”
白兰伸手去捞二人,“要走咯!”
“等等、不要碰他——!”
已经晚了。
就在白兰触及纲吉的瞬间,世界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突兀地停滞在毁灭前的三秒,死寂中酝酿着不安的躁动。他们的存在引发了什么连锁反应,场景泛起涟漪,幕布似的一片片剥落,露出无穷无尽的翻涌着的黑暗。
坠落般的眩晕感袭击了他们,精神污染疯狂地往深处侵蚀,要将他们的脑子搅成一滩混沌的浆糊,头疼欲裂,几欲作呕。
直到某个瞬间,世界忽然安定了。
这是一个非常现代化的会客厅。
一整个平层被打通,视野开阔,落地窗透进明亮的天光。屋里摆满了繁茂的绿色植物,油绿色的叶子被擦得纤尘不染,淡淡的花香萦绕。两组沙发,一座茶几,桌上的咖啡尚飘着淡淡热气。
白兰低头,他的手中握着一柄白色的手枪,雕花精美,质感沉重;他再抬头,沢田纲吉坐在对面,捂着额头,显然刚从精神污染中清醒过来。在他们身旁,六道骸还顶着雷欧的外表,穿着白魔咒的制服,不敢相信地注视这一幕。
演员齐聚一堂,这个来自十年后的诅咒终于得到了拼图的最后一块,还原成了本来的模样。
——射杀沢田纲吉。
06.
“啊这……”白兰尴尬地眨了眨眼,“我知道那时候是挺中二的,但是用不着这样翻黑历史吧……”
“十年后?”纲吉精神一振,“有没有镜子?让我看看我长什么样子!”
“别闹了!”骸忍无可忍地斥责道,“快做点什么!”
“没关系的。”纲吉笑笑,解释道,“子弹已经被替换过了——”
“这是真的子弹。”骸的脸色异常难看。
因为在构筑这个概念的时候,在那时的六道骸的认知中,这就是真的子弹。
十年后的他并不是在期待沢田纲吉的死亡,而是他没有办法、他无法否认——因为他亲眼看着沢田纲吉在自己面前被射杀。这就是为什么骸无法破解未来的自己的精神污染,因为这并非幻觉——
这就是六道骸所拥有的现实,是所有幻术都无法企及的『真实』。
沢田纲吉是他的锚点,而死亡毫不留情地摧毁了一切。
就连意识深处、也残留着无法逃避的绝望。
“虽然我也想做点什么,但是身体不受控制噢。”手指轻轻抽动了一下,白兰握紧枪,枪口缓缓上移,“倒是骸君你快想想办法,这不是你的梦吗?”
“你不是可以干涉梦境的吗?”
“不行啊,要是现在的骸君也就罢了,十年后的也太扭曲了,该说真不愧是肮脏的大人吗?啊——不行了。对不起了,纲吉君,扣下扳机的时候我会闭上眼睛的。”
“……你不要这么快放弃啊!”纲吉忍不住吐槽。
虽然气氛很谐,但白兰的表情其实十分勉强。他竭力偏转枪口,却只造成了轻微晃动,最终稳稳锁定了眉心。射程尽头,纲吉端正地坐在沙发上,没有一丝躲避的迹象。未来那时也是这样的吗?没有动摇,没有恐惧,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可能性甘愿赴死。
纲吉闭上双眼,再次睁开时,已经充满了觉悟。
“库洛姆他们在西班牙,联系方式你问玛蒙要。梦一结束就去要。一定要快,里包恩不会放过你们的。”
“遗言你留着跟别人说。”骸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别在这里装模作样。”
“还有,这不是你的错。”
“别开玩笑了!”
空气一阵扭曲,浮现出乱码般的波动。
骸注视着这荒诞的对峙,一瞬间愤怒和恐惧盈满了他的心。为什么当时没能做到?既然当时没有阻止,为什么现在却要后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死亡,像是要把这一幕铭刻进灵魂深处,实际上浑身上下每个角落都在挤出绝望的嘶吼——
『不要死』
“如果你是我……就不要在这里阻止我……!”
那时候你没能阻止的这一切,就由我来阻止。
六道骸终于动了起来,他握紧三叉戟,猛地投掷出去。雾气弥漫,地面瞬间窜起了厚实的冰墙。这场迟到的救援,终于跨越漫漫光阴,抵达了它的终点。
也许那个人只是想这么做而已。一直以来,仅此而已。
看着我,请一直看着我。
请不要死去。
但是子弹无情地穿过了屏障,在骸绝望的目光中,击穿了沢田纲吉的头颅。青年的身体震颤了一下,断线木偶般瘫软下去。他的头毫无生气的耷拉着,血沿着下颌滴滴答答,染遍了胸腹。那双眼睛失去了神采,死气沉沉地映着冰冷的现实。
真实的力量实在过于残酷,无论多少次否认,都无法忘记他已经死去的事实——
而骸将怀抱着这份绝望,在腐烂中一并死去。
“啊,吓死我了……不过又变成这副样子了……”
稍嫌青涩的声音响起,骸不敢相信地抬头望去,沢田纲吉的尸体上燃起了明亮的火焰。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道火光。他在漆黑的水牢深处、昏昏沉沉不知时日的那些日子里,仍能回忆起那一瞬间的光芒。
火焰燃尽,沙发中央只剩下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他握着胸前的奶嘴,一副劫后余生惊魂不定的模样。
“是喔,纲吉君继承了阿尔克巴雷诺,明明随时都可以脱离梦境的。”白兰忽然反应过来,忍不住唉声叹气,“真是的,不要这样吓人啊。”
“我都忘记有这个设定了……”纲吉讪讪地解释。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
因为他陷入了另一个人的怀抱。这个拥抱是如此之紧,充满着关于失去恐惧与得到的喜悦,勒得他几乎窒息。骸跪在沙发边,静静地维持着这个拥抱,也不说话,只是竭尽全力感受这个人的存在,仿佛整个世界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意义。
然后纲吉想起来,被枪击的瞬间,他看见了骸的表情。
那看起来非常悲伤,非常绝望,仅仅是看着就令人心痛不已。他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又带给别人痛苦了吗?明明已经决定了,不会再让他们成为“被留下的人”,因此要好好努力才行啊。
所以,他必须活下去。
“我不会轻易死去的。”纲吉微笑着回应了这个拥抱,“我们会一起活下去。”
不是虚无缥缈的未来,而是我所承诺的现在。这才是属于你的真实。
“所以,抓住我的手吧。我来结束这场噩梦。”
07.
据说小孩子不应当长期待在室内,室外活动可以有效预防近视。秉持这一理念,春天到来的时候,里包恩会把他的小课堂挪到室外,庭院里那株枝繁叶茂的冬青树下。但是对于并不经常出没于本部的骸而言,这还是头一回碰上现场。
他放轻了脚步,从右后方接近。纲吉咬着笔头,正在苦思冥想,如何把一份几百页的行研浓缩成一页纸。骸站在他侧边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晃了晃。
“嗯?”纲吉看都不看他,只是摆摆手,“别闹、别闹,中午前做不完,里包恩会杀了我的。”
“那可真是值得期待。”骸微微一笑以示敬意。
他的手背在后方,掌心倾斜,一只被揉碎了的蜜蜂跌落到草丛中。
“奈奈托我带给你这个。”一个用漂亮花布打包的食盒出现在桌上。当纲吉兴奋地打开、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的时候,骸这才说完后半句话,“因为路上太无聊,所以打发时间吃掉了。”
“……算了,你开心就好。”会对此抱有期待,还是太天真了。
这副沮丧的模样很好地娱乐了骸。待会他发现餐桌上出现和果子的时候,呆滞的表情想必会更加有趣吧。
“说起来,你竟然长大了一点?”
“这是什么奇怪的发言……就算是我,也是会长大的啊?”
“这点倒是无法否认……”
阳光正好,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在草坪躺下。他的身体一半在树荫中,另一半在阳光下,恰能舒舒服服地享受和煦春风。纲吉好意提醒,“草地上有虫子哦,被咬了会痒上好几天的。”
“没关系。只要一想到你这个社畜在旁边嫉妒,就算被咬也是快乐的。”
“……你好烦啊!”
纲吉再也不管他了,埋头与作业搏斗。
骸勾起嘴角,静静地停留在这里,一个沢田纲吉存在的地方。
然后骸合上窗帘,走了出去。
飞蛾扑簌的路灯下,奈奈不知所措地抹着眼泪,却又忍不住坠落更多。她一边含泪笑着,一边不好意思地解释,“没什么……没事的……只是偶尔觉得,阿纲好像要去很远的地方,有点担心罢了。”
“他从以前开始就非常笨拙,非常容易受伤,但是如果有骸君这样的朋友,一定没问题的……”
“没问题的。”骸蹲下来,轻柔地替奈奈揩去眼泪,“但这却并不是因为我。”
“你的孩子非常坚强,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坚强。这样的他,无论在哪里都能很好地生存下去,甚至无数次拯救他人。他就是这样坚定又耀眼的存在,所以没问题的。”
就像那时候,他向自己伸出了手。
从此世界拥有了真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