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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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27】Shoot Me - 后日谈其三(完)



— 父亲 —

鞋柜旁多了一双靴子。

沾满泥土、东倒西歪,因为风吹日晒的关系失去了原本的颜色,看起来就像从哪个工地挖出来的垃圾。纲吉抿紧嘴唇,拎着从村民那儿拿到的一袋牛蒡根,悄悄把脚放在靴子旁比划了一下。

大了一个圈儿。


那个男人终于来了。

他身上有着汗水、烟草、以及灰尘的味道,此时正大喇喇地躺在沙发上打呼噜,时不时搔搔肚子,快活得像头猪。行李散乱地落了满地,纲吉跨过它们,走进厨房,把牛蒡放进冰箱里,又给自己倒了杯冰牛奶冷静了一会儿。

他回到客厅,重新审视这个男人,以及那些蹩脚的伪装。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发现呢?石油工人晒不出这种健康均匀的小麦色,指关节也会肿胀变形,更加不可能留下枪伤的疤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又或者都不是?

而在演变成当下局面的如今,你又怎么能这样的……若无其事?


沢田纲吉用力踢了一脚沙发。

“你装什么睡?”




家光上一次回家的时候,沢田纲吉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废柴纲。

他背着被别人涂鸦过的课本,趿拉着湿哒哒的帆布鞋,想着走慢一点,再慢一点,也许回到家的时候就已经干了。当天色彻底黑下来的时候,他终于无法再拖延下去,不得不忐忑地推开家门。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院子里晾着许多他没见过的衣服,空气里飘荡着大餐的浓香,还有玄关,玄关出现了一双大上许多的靴子。他盯着那双靴子看了很久,只觉得一个陌生人突兀地侵入了他的生活,一阵无所适从。


那个男人侧躺在榻榻米上,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摁着遥控器,电视台正切换到NTV的《直到世界尽头Q!》,浓眉大眼的主持正摆出夸张的表情。

“哟,儿子,好久不见!”

“……嗯。”

家光坐了起来,似乎有些困惑,为什么久别重逢没有迎来爱的抱抱,甚至没有一点这种场合该出现的对话?

可是要怎么对话呢?纲吉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如鲠在喉。你是回来当大爷的吗?妈妈是你的保姆吗?为什么你一回家就躺在这里无所事事,却要让妈妈忙前忙后呢?你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


可是……可是奈奈很开心。

她哼着歌,端着炖羊肉的砂锅到餐桌上,又像蝴蝶般轻快地飞回厨房。家光的归来让她活力十足,充满了用不完的力量。这让纲吉觉得,也许是自己太自私了,只是在不满父亲夺走了母亲的注意力,像个过分任性的坏小孩。所以他什么也没说,点点头就上楼了。

而他不知道,那只是一切噩梦的开始。


夜里,他的房门被人轻轻敲响。家光静默地伫立在那儿,纲吉歪歪脑袋,懵懵懂懂地想,难道是一次迟到的父子谈话?自己的态度确实很不好,这是不对的,但他也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相处而已,如果给他点时间——


“从明天开始,你就不用去学校了。”

这是家光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你是彭格列的继承人,要跟我回意大利,不久后会安排专门的老师进行训练。”

那是什么东西?

“如果还有其他候选人,是不会轮到你的,但是现在只剩你了。”

原来我又是剩下的?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想起我?

“阿纲,你要懂事些,要快点长大保护妈妈,还有很多很多人。”

我要……懂事?


这是纲吉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的世界那么脆弱,只要几句话,就可以轻而易举撕得粉碎。他隐隐觉得事情不该这样,可他也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的。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他,父母本就是孩子面对恶意时最后的防线,如果没有,无异于以卵击石。

然后他就办理了退学,来到了意大利。

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奈奈了。




现在,这个男人又出现了,带着令人窒息的血腥与罪恶,再一次出现在他平静的生活中。纲吉盯着他,打定主意,只要听见彭格列这个词就把他轰出去。


“过得还好吧?”家光尴尬地抓了抓头发,“你好像瘦了。”

“胖了5斤。”纲吉面无表情地说,“里包恩说体重在格斗中也是很重要的素质,正式训练前要先增重。”

“呃……我给你带了礼物!”

家光一拍脑门溜下沙发,撅着腚,在行李中到处翻找。纲吉的目光落在沙发上,那里有本皱巴巴的小册子,手写的亲子沟通技巧。他随便翻了几下,真是邋遢,被汤汁浸泡的油污、随意压折的纸页、还有鬼画符似的字体。

手信被拎上了桌,几大袋真空包装的明太子、柴鱼片、腌梅干,来自故乡的味道。纲吉放下小册子,注意到还有一瓶绑着缎带的白鹿酒,应该是给里包恩的。

“海鲜容易坏,这次就没带了。还有什么想要的可以打这个电话,他们会送的。”

“里包恩去哪了?”

“出门溜达去了,晚饭的时候回来。”家光老老实实地回答,“他说太尴尬了,他不掺和父子局。”

只要他跑得够快,尴尬就追不上他。

纲吉忽然不明显地笑了一下。


其实里包恩是很不擅长这种场面的家伙。有好几次,明明气氛可以很感动的,他却非要用生硬的话语带过去,硬生生地扭成搞笑场面。

但是这样的里包恩,却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他被硬生生地拽进这个可怕的世界时,唯一可以抓住的依靠。


纲吉再次看向笨拙的家光。

好啦,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也是有很多难处的。

所以,只要对我稍微好一点点,我就可以原谅你了。




家光带来的手信太多,纲吉把每样都分成了小份,第二天的时候送去和邻居们分享。大部分人都住在村上,但也有几个住得比较偏,比如护林员山姆先生。他蹬着自行车,终于赶在天黑前骑到了林间小屋,敲响了那扇紧闭的门。

门并没有马上打开。

独眼的山姆看起来性格孤僻,但其实只是长得比较可怕而已。春天的时候纲吉捡到过一只折翼的雏鸟,村里人跟他说,养不活的,不过住在森林里的山姆可能有办法。那时候纲吉也是这样,敲了很久的门,直到出声询问才得到回应。

后来山姆先生说,冰雪刚融化的时候,偶尔会有饥肠辘辘的黑熊跑出来找吃的。它们非常聪明,甚至会敲门,所以没听到人声他是不会开门的。


“山姆先生——是我——”

窸窸窣窣一阵响动,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狰狞的脸。山姆丑陋地笑了,纲吉却很喜欢他的笑容,“我带了点家乡的特产,希望你喜欢——”


灼热的风掠过,纲吉瞪大了双眼。

一发马格努姆弹以超音速擦过他的脸颊,径直没入山姆的胸膛,瞬间血肉四溅!狙击枪的威力是如此恐怖,男人失去了连带左肩的整个上半身,手臂甩飞出去,只留下一个扭曲又畸形的空洞。

纲吉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一阵温热的触感,血混着碎肉慢慢流淌下来,视线一片猩红。


可乐尼洛无数次训练过他,几乎形成了条件反射:这种时候要尽快找到掩体,柜子木板在狙击弹面前就是脆弱的薄纸,只有混凝土墙可以一挡……但是纲吉并没有躲藏的打算,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山姆的眼睛,揪着自己的衣领大口喘气。一阵无法形容的热度遮蔽了他的双眼,灼热的血液涌动在血管中,马上就要沸腾了。

弹道、风向、命中与枪响的时间差……他并不擅长计算这些,但是所有情报却有条不紊地出现在脑海中,被一只无形的手聚拢整合,清晰地指向唯一结论——那是家的方向。这个认知瞬间摧枯拉朽般击溃了他的防线,摧毁了所有理智。

在一片血污中,他的双眼如烈日般燃烧起来。


“爸爸……你究竟……”

“做了什么啊啊啊!!!”




家光倚着二楼的窗台,指间夹着根燃到一半的骆驼牌香烟,烟雾徐徐缭绕;另一只手握着印有家徽的打火机,开开合合,漫不经心。在落日的余晖中,他的侧脸像是上世纪西部片里的牛仔,透着股龙舌兰般老旧辛辣的味道。

忽然的,他似有所觉地抬起头,目光投向门外。在那里,他的小狮子浑身浴血,一双金红色的眼睛燃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光芒。

这副模样跑回来,这里恐怕住不下去了。


“阿纲,我可以解释。”家光叹了口气,掐灭了剩下的半截香烟,站起来,“住在那里的人,原名崔斯坦•莫罗,是一名法籍意大利人。两年前,由于他的泄密,导致我失去了23名部下,也导致23个家庭失去了他们的孩子、伴侣、父母。”

“而在潜逃的过程中,他又陆陆续续杀死了7人,其中包括数名无辜的群众。无论是哪里的规则都不可能放过他的。他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家光的解释,对很多人而言都足够了。

可是对沢田纲吉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爸爸……”他颤栗着开口,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能表现得这么理所当然,“他只是来给我开门的啊!”

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利用我……?

“我没想到你会去找他!本来打算悄悄处理的……”家光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也许之前他是表现得不错,和小镇居民相处融洽,甚至会给你送点小礼物什么的,但那是因为他不知道你是谁!现在大概率已经暴露了,以他的作风不可能放过你的。”

“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保护你。”


都是为了保护你。


这句话瞬间引爆了十五年来积累的所有愤怒与不甘。家光只觉得一阵风扑来,脸上便挨了重重的一击失去平衡,桌椅倾倒,杂物零落。少年骑在他身上,发了疯般挥拳,一下又一下,也不管打没打中,连指关节伤得鲜血淋漓都不知道。

“保护我……?”

“你知道你对妈妈做了什么吗?你把她孤独地丢在日本,让她怀揣着对你的爱,每一天每一天等着你回家。有个人一直在等你,很开心是吗?她换灯泡的时候摔伤了腰,在地上躺了三个小时,最后还是邻居发现才送去的医院,差点就永远也站不起了。这是为了她的安全。

“我不知道……”家光震惊地喃喃,格挡的动作慢了半拍,又挨了重重的一记。

“你知道什么呢?”纲吉气笑了,“我被骂是野种、是没人要的小孩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我有个好爸爸,他是个大英雄,等他回来就把你们统统教训一顿——然后我被推上了根本不会骑的自行车,一直推到了马路上,如果不是有好心人救我,我就死了啊!这也是为了我的安全。

“爸爸……”他的脸扭曲了,满溢着痛苦与憎恨;那种憎恨深深地刺痛了家光心中某个地方,一个名为父亲的地方,“我是你养的狗吗?高兴的时候抱起来玩一玩哄一哄,不高兴了就丢在一边,必须乖乖听话。可是,就连养狗也不带这样的啊,邻居奶奶还把她的狗当亲孙子呢……我只是个道具,是你用来享受‘当父亲的感觉’的道具——”


啪!
纲吉的脸被打偏过去,他冷漠地转回来,啐了一口血沫。他看见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正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冷静点。你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冷静?”少年反问道,“这不对吧?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冷静?”

他压低了身子,抵着父亲的额头,一直望到他的心里去,一字一句:“难道不是因为你一点也不在乎吗?”


一阵天旋地转,家光揪住纲吉的衣领,反手就把他掼到地上。纲吉咬紧牙关,正要反抗,又被揪起来狠狠地掼了一次,冲击之下脊椎几乎都要移位。他们之间力量与技巧的差距是压倒性的,家光摁着他,握紧了拳头,青筋暴起。

但直到最后,这拳也没落下去。

“冷静点。”他避开儿子的目光,试探地、慢慢地松开他的衣领,“我们谈谈,好吗?”


纲吉猛地抬头撞向家光,趁他吃痛松懈的瞬间,一蹬墙壁,倒滑出去。

这里是他的房间,他的父亲就在这里,用狙击枪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把别人打得粉碎。他从枕头下反手抽出一柄伯莱塔92F,对准了家光,枪口摇摇晃晃,几乎无法锁定目标。


家光擦擦鼻血,站起来,并不如何紧张。他可以顶着枪林弹雨突击,也可以面无表情地托住露出来的肠子;这种场面,对他而言简直像小孩子拿着不合时宜的玩具。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有点没谱,尽力放缓了声音,故作轻松。

“阿纲,收起来。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他并不是害怕枪击。只是他知道,如果这一扳机扣下去,一切就无法挽回了。“我知道你确实很委屈。但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


“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彭格列。”

摧毁了我的人生、让我不得不去伤害别人、充满了罪恶的彭格列。

“我可以原谅你。你知道吗?我本可以原谅你的。”

可那个人为什么是你?

“我真的一直想原谅你的。”

为什么强迫我进入这个世界的人偏偏是你?

“可是……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啊……”

我明明、一直在等的……是一个英雄……


“阿纲,”家光皱紧眉头,轻声说道,“你可以有你的想法,但是你注定无法逃避彭格列。”


这句话让少年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他停止了颤栗,手也不再颤抖,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在家光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掉转枪头对准太阳穴。

他平静地注视家光惊恐的双眼,脑海中想的却是那只春天捡到的雏鸟。他每天去看它,看着它折断的翅膀在夹板的固定下渐渐康复,柔软的绒毛被笔挺的翎羽取代,一天天地成长起来。他把它捧在掌心,小心翼翼地张开双手,对它说,飞吧,飞远一点,不要再回来了。于是它振翅飞向天空,再也没有回头。

“那你就找个死人继承彭格列吧。”

他无情地扣下了扳机。


血泊慢慢延伸到家光的脚下,倒映出一个父亲绝望的面庞。




“……家光,家光!联系医院。急救箱在厨房。”

里包恩迅速检查了伤势,发现口鼻都有血流出来的时候,脸色难看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少年摆成复苏体位,确保呼吸道畅通。回过头来却发现家光竟然一动不动。这个面对过无数生死危局的铁血男人,此时手足无措得像个痴呆,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里包恩不耐烦地放了一枪,“我替换了特殊弹!但距离实在太近了,依旧伤得很重,快点!”

家光颤了一下,如梦初醒般跑出去,在一声巨响中跌跌撞撞地滚下二楼。


里包恩不管家光,脱下外套按压伤口,专注地数着纲吉的呼吸和脉搏。

他忽然一怔,看见少年眼角流出了眼泪。




血水慢慢流进下水道。里包恩洗干净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如既往的冷硬、镇静、无懈可击。在他身后,家光坐在ICU外的长椅上,颓然地捂住面庞。

里包恩不太评价别人的事,但他是真的第一次见识到有人能精准踩雷到这种地步。他以前见过家光谈判时的模样,察言观色、步步紧逼,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怎么在面对自己的孩子时会如此迟钝?


“怎么会这样呢……”家光绝望地呻吟。

里包恩在他旁边坐下,松了松领带,“你竟然真的不知道?”

家光迟钝地抬头,“什么?你知道什么?告诉我。”

“家光,你跟他扭打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注意到吗?阿纲15岁了,身高堪堪1米6,体重不到50公斤,只有你的一半……你不觉得你制服他有点太容易了吗?你15岁的时候已经能和你老子干得有来有回了吧?”

“我以为他只是长得比较慢……?”

“可乐尼洛怎么会没跟你说?”


家光愣住了。他想起确实有一次,可乐尼洛说训练出了点状况,有空的话希望能面谈。但那段时间家族卷进了一桩麻烦的纠纷,在跟可乐尼洛确认过那边情况不是特别紧急后,就告诉他有空再联系。

但是因为一直没时间,也就一直搁置了。


里包恩压低了帽檐,“因为阿纲有厌食症。”


可乐尼洛是一直按照部队的饮食标准进行配餐的,但是他发现纲吉的体重一直在下降,这才意识到食物剩得太多,可能有什么问题。他果断先把训练停了,否则按照这样的强度下去,人恐怕就没了。

熟料只不过是溜号放个假,另一种意义上的人没了。

“我接手的时候,他的体重大概才40出头,精神也不是很好,一天能睡超过12小时。我们坐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吃的是酒店的自助餐,他只拿了几个冰淇淋球,高糖、高油脂、低饱腹感。”

“我给了他一个柠檬生蚝,他咬了一口,然后就吐了。他说他只是不习惯意大利菜的风格。”

所以里包恩默许了,允许纲吉暂时用高热量的垃圾食品顶着,并且让他负责做饭,挑选自己喜欢的食物。在乡下待的几个月或许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里包恩实在没想到,家光才出现短短两天,就足以把几个月的成果打回原形。


“我不知道……”家光被这个事实砸懵了。他看起来要哭了,但是里包恩真诚地希望他不要,那种画面太可怕了。“来之前,我看了好几本书,问了好几个有孩子的下属,甚至写了整整一本笔记,我以为我已经了解了关于青春期的小孩的一切。但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要跟我说。我不是神父。”


手机却在这时响了。

家光从裤兜里摸出它,解锁界面是漆黑的子弹与家徽,是彭格列。他对阿纲说的最后一个词是“彭格列”,于是他的孩子留下的最后一个词也是“彭格列”。

他看了一会儿,按下了接通,是门外顾问那边的消息。他在惯性的驱使下听完了,但是在该给出决策的时候,脑海却是一片空白。

他好像没有办法思考了。

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才疲惫地说:“帮我请个假吧。”


家光接电话的期间,里包恩站了起来,隔着玻璃,注视着那个被重点监护的孩子。视线微微错开,变成了自己的倒影,他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双眼,仿佛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他是用这样的眼神注视他的吗?


“老友,阿纲在你眼中,是个怎样的孩子呢?”家光轻声询问。

里包恩收回目光,低着头,倚回墙边,“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他的吗?”

“……”

“那时候,我并没有感觉到恶意。但是我站在一辆小轿车前,通过窗子看见了瞄准镜的反光。我很好奇他想做什么,便把后背暴露给他,在那里站了足足五分钟。但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扣下扳机。”


“于是我明白了:他在等我射中他,仅此而已。”




问题从来不是你让他继承彭格列,而是让他继承彭格列。

谁都可以这么对他说,唯独你不行。

因为你是一个父亲。


家光无助地将脸将埋进手掌中,健硕的身躯缩得小小的,像头被拔去獠牙的雄狮。

又过了一会儿,眼泪无声地砸落在地上。


因为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孩子还那么小。

就和他当年离开时一样。




纲吉睁开双眼的时候,非常的茫然,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活着。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亮晶晶的。他眨了一会儿眼睛,这才慢慢感觉到疼痛,这很奇怪,因为这带给他一种微妙的……满足感。


“醒了?”

里包恩放下正在读的一本书,把床摇高,递给他一杯淡盐水,确认了握力没有问题后,慢慢松开手。“喝慢一点,不要呛到了。”

他刚说完,少年马上就咳了起来。里包恩上前扶住摇晃的水杯,等他稍稍平复下来后,这才一点一点把水喂给他,像照顾刚出生的小动物一样。纲吉小口小口急切地抿着,很快咽下了大半杯,但之后里包恩就把杯子拿走了。


玻璃杯轻轻磕在床头柜上。

纲吉沉默地低着头,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怎么教你的?”里包恩敲敲膝盖。

纲吉只得畏畏缩缩地抬起头看他。


里包恩满意了。他向后一靠,双手叠在膝头,显得慵懒而随意。“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不多说什么。我只问你:扣下扳机的时候,你感觉到了什么?”

“……”

“逃避的解脱?报复的快乐?……又或者,对死亡的恐惧?”

纲吉轻轻摇头。

他在很多事上,都显得格外胆小;但唯独这件事,却一点也不害怕。

什么都没有。”他释然地笑了,“里包恩,那里什么都没有。


“是的,什么都没有。”里包恩也笑了,“这就是死亡。”


“现在呢?”他又问,“现在是什么感觉?”

“我不知道。但是……能再次见到你,感觉很好。”


这却是里包恩始料未及的。


所幸纲吉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惊愕,只是好奇地问:“里包恩为什么会成为杀手呢?”

“没有为什么。”里包恩回过神来,顺着换了个话题。

“总要有原因吧?怎么会随随便便成为杀手呢?”

“就这么回事吧,随随便便就当了。”里包恩摊手,“我并不觉得夺走他人生命这种事有什么乐趣,但同样也不会感到罪恶,于是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不过如果你需要一个具体一点的理由,那大概是因为,我是个天生的杀手,仅此而已。”

“天生的?”

“天生的。”

“‘天生的’又是什么感觉……?”


里包恩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接触的第一把枪是毛瑟98k。那是非常古董的枪型,差不多是二战时的产物了;但是早些年,在民用领域依旧发挥着余热。他在狩猎场工作时得到了它,被油纸包裹着,涂抹着厚厚的润滑油,老旧得几乎拉不动枪栓。

几乎是拿起来的一瞬间,它就成为了他的一部分,与他一同呼吸。扣下扳机时,他能感觉撞针滑动,子弹沿着膛线加速旋转,舒服得仿佛柳条轻轻拂过春天的湖水,然后毫无迟滞地命中了500米开外一头牡鹿的眼睛。

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了自己一生的职业。


“阿纲,所谓的天赋是这样一种东西:如果你拥有它,那么你就会知道自己拥有它;如果你怀疑自己是否拥有,那就是毫无疑问的没有。”

“那我肯定没有当黑手党的天赋。”

“是的。”里包恩竟然不否认,“同时,显然你也没有用枪的天赋。所以那把92F没收了。”

“嗯……”

“你沮丧什么?”里包恩轻轻弹了一下纲吉的额头,将一双毛线手套放在他的手中,“以后就用这个。”

“?”

“如果无法使用枪械,就用自己的双手去开拓道路吧。”


“越过死亡,然后迎来新生。”

你的人生,同样如此。




里包恩跟着医生走了,似乎有什么谈话。纲吉很快又打起了瞌睡,眯着眼睛昏昏沉沉之际,病房的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迷迷糊糊地想,这么快就回来了吗,其实去休息一下也没关系的。

但是那个人并没有坐下,只是很安静地站在床边。他身上有着汗水、烟草、以及灰尘的味道。

纲吉瞬间僵硬了身体。


家光立刻就发现了自己的失误,他以为纲吉又睡着了,这才进来的。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仅仅是靠近也会造成伤害;哪怕是现在,只要稍稍回想起那一幕,依旧依旧脑海一片空白。他几乎就要失去他了

所以家光想着,稍微看一眼就好了,只看一眼。


但是现在,他的孩子躺在病床上,紧张地装作睡着了。他们明明都知道彼此在说谎,却又无法戳破这一层轻薄的谎言。

家光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汗,极度的不知所措。

“阿纲……那个……那个不想当就不当吧,我会想办法的。”

然后他就无话可说了。

“就……就这样。”


比家光离去的步伐更快的,是纲吉抓住他的手。

家光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他回头,看见了一双噙满了痛苦的眼睛。


他总以为小孩子哭哭就没事了,反正忘性大,过一会儿就忘了,又能没心没肺地傻乐起来。如果真的有什么危险,自己也会保护他,所以没有问题的,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是他忘记了,对一个不会表达自己的孩子而言,哭泣就是在求救啊。


“很可怕啊……”纲吉嘶哑着声音哭诉。

“……嗯。”

“我一直很害怕啊!一直、一直……”

“嗯。”

“你为什么不来救我……我、我……”

“对不起。”


纲吉瞪大了双眼,大滴大滴的眼泪涌了出来。

家光颤抖着拥抱了他,在儿子看不见的地方,湿润了眼眶,“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当爸爸,很多东西都不知道,做得也糟糕!……”他有多久没有这样拥抱过他了呢?明明当初第一次抱起那个小小的软乎乎的孩子时,他觉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对不起……我……对不起……”

纲吉咬紧嘴唇,视线一片模糊,“我一直……在等你……爸爸。”

家光只觉得痛彻心扉,哽咽着抱紧了他。

“我回来了。”


啊,只要有这句话就可以了。

纲吉闭上双眼。

只要有这句话,他就可以再坚持一下,再难过也不怕了。


胡茬扎在脸上,带来轻微的刺痛。他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在一个漆黑的冬夜,难得回家一趟的爸爸兴奋地推开他的房门,把他从被窝里闹起来,用胡子拉碴的脸拱他。现在回想起来的时候,记住的却不是爸爸的粗鲁、被吵醒的生气、又或者空气的冰冷。


而是一片黑暗中,房门被打开时,温暖的灯光倾泻而入。




— 尾声 —


里包恩看了眼腕表,距离登机大概还有五分钟。在他身旁,纲吉时不时抬头看他,欲言又止,纠结不已。他实在见不得这副拧巴的样子,用力弹了一下他的额头。

“好痛!”

“想说什么就说。”

“那个……你真的不能再多待一阵吗?”

“里包恩也有自己的工作。”家光搂着儿子的肩膀,加入了他们的对话,“不过,肯定会经常来看看的,对吧?”

“看情况吧。”里包恩不置可否。


一阵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响起,家光抱歉地看了一眼纲吉,起身去到一旁接电话。但是里包恩也要出发了,他站起来,正了正西装外套,却忽然被纲吉扑了满怀。少年抱紧了他,温热的泪水沁透衣衫。

“谢谢你!”他哽咽道,“谢谢你出现在我身边……”

里包恩无所适从地举着双臂,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但是最后,他的神色柔和下来,轻轻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我知道了。”

“里包恩……你是我的天使……”

“不要这么肉麻。”

“呜……”


忽然的,里包恩注意到家光仍专注在工作上,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他弯下腰,佯装贴面礼告别,却在纲吉耳边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跟不跟我走?”


少年的心怦咚怦咚跳了起来。


END.